善與至善的玄想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朱鐵志【明心網】王蒙是我所一向尊敬和喜愛的作家,在《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裏,他用自己豐富的人生閱歷、深沈的理性思考以及良好的悟性,表達了許多獨特的、對後人毫無疑問具有深刻啟迪意義的觀點。
他在書中所表達的“四無”(即“大道無術、大智無謀、大德無名、大勇無功”)哲學,特別是其中“大德無名”的觀點,我是深以為然的。所謂“大德無名”,“是指對於旁人的關切與幫助,不期待任何回報的助人為樂,是為大局而不惜蒙冤受屈,把榮譽讓給旁人把困難留給自己,是救人於不知,助人於不覺,原諒一切可以原諒的人於不動聲色之中,而對一切爭名奪利的舉動,對一切曝光上傳媒的事情避之惟恐不及,是永遠不使自己成為被稱頌的中心,永遠不使自己享受過分的聲名,不使自己被歌功頌德更不使自己被頂禮膜拜。”
我不知道王蒙先生是否系統研究過康德哲學,但他在這裏所表達的,顯然是一種近乎康德所倡導的道德形而上學的觀點。在康德看來,人們行為的善惡、道德與否,只能從動機來評價,他只承認動機,不註重效果。只有從“善良意志”本身出發而選擇的行為才是善良的。“善良意志”之所以善良,原因就在於“善良”本身,而不在功用。這種“善良意志”縱然毫無成效,但就因其“善良”,依然具有全部價值。至於它的有用或是無用,對於這個價值既不增加分毫,也不減少分毫。
其實,王蒙的“大德無名”也好,康德的“善良意志”也罷,昭示的都是一種我之所謂“至善”的、近乎難以企及的崇高的道德境界。一個人“本能”地行善、自然而然地做好事,從不希求從物質到精神上的任何回報,哪怕是從行善中獲得快樂,這不是“至善”,是什麼呢?這樣的道德境界固然讓人高山仰止,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在佩服的同時,也難免生發可望而不可及的感嘆。對於冉阿讓式的至善楷模,當然要擡頭仰望,真誠地行註目禮。雖然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可能永遠達不到他那樣的道德境界,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並不因為自己的力所不及和德所不濟而懷疑甚至詆毀“至善”的境界。
“至善”作為道德境界的最高層次,當然不能成為約束每個公民的道德準則,只能作為取法乎上的一種號召。達不到“至善”的境界,並不意味著我們就只能被動地無所作為。一個人出於某種良好的動機行善,或者是出於也許不那麼崇高的動機做好事,在我看來,雖然不具有“至善”的性質,但同樣是“善舉”。哪怕在弱小面前只是動了惻隱之心,而並未付出實際行動,起碼也是心存一份“善意”。“至善”與“善舉”表現為行動,在其結果上看不出差異,但其道德境界的確是不同的。
如果把“至善”當成一種真正的“無私奉獻”,那麼上述的一般“善舉”就是一種“有私奉獻”。在現實的道德環境和公民普遍素質的基礎上,我以為,道德號召只能從實際出發:倡導無私奉獻,但不強求人家無私奉獻;允許有私奉獻,不能要求人家不存任何私念地做好事。無私奉獻當然再好不過,但對一個普通百姓,能夠做到有私奉獻,起碼比不奉獻、比損人利己強多了。
一個吃五谷雜糧的普通百姓,只要有心向善,努力行善,多做好事,不做壞事,其實就不錯了。做不到“至善”,起碼可以有一些“善舉”;沒有“善舉”,起碼可以有一些“善意”,對人間不平事多一些憤怒,對老弱病殘多一點惻隱之心。“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矣。”那種脫離客觀現實和道德實踐盲目提倡高標準、拼命唱高調的所謂道德教化,除了讓人反感,變相培養“偽善”以外,究竟能起到多少實際作用呢?
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那種大而無當、大而化之的道德教化,應該說還不少。一些高得嚇人的道德境界,除了在書本上、傳說中能夠找到,在現實生活中實在難覓芳蹤。什麼“善之為善,斯不善矣”啊,什麼“有心為善,雖善不賞”啊,什麼“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啊,實在都是一些只問動機、不問效果、似是而非的道德取向。你看看,為善而善不是善,有心為善又不賞,無心為惡也不罰,這是一種多麼糊塗的道德觀念,多麼是非不分的道德環境!為了一種至高無上道德理想而極力貶損甚至否定世俗的道德選擇,這本身究竟是道德,還是不道德呢?與之相應的,作為一級組織、一個領導,做了一點小事就整天掛在嘴上,一有機會就自我表白一番,變著法兒地向人家索取贊揚,甚至要求人家歌功頌德、馬屁拍得山響,這又是那門子德性呢?
我總以為,對於居高位、擔大任者,應當多一點“至善”的“絕對命令”;而對於普通百姓,最好多一點寬容和理解,少一點求全責備。德高望重者沒有必要“己之所欲,必施於人”;凡夫俗子也應該多一點取法乎上、力爭上遊,爭取早日超越“假言命令”。如此,我們的道德環境可能會更好些吧。
(《品茗》,轉載時有刪節)
發稿:2003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