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郭鐵成先生懺悔書──讀《煉獄與沈思》(上)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摩羅【明心網】郭老師,尊敬的郭鐵成先生:
前些日子,我收到了第五期《文藝爭鳴》和您的自傳《煉獄和沈思》。我及時讀了您的自傳。這些天來,我一直沈溺在一種悲愴而又寒涼的氛圍之中,這正是由您的自傳造成的。這並不是您的自傳的風格造成的。您的自傳雖然也有“人世悠悠,心神空費,可嘆歲將零。”的生命感傷,可其中更多的是過來人的豁達與坦然。您所寫到的那些迫害、那些折磨,對我來說也沒有一種是第一次聽說,所有這些我早就非常熟悉。也許是因為這是第一次從一位熟悉的朋友筆下讀到,我一邊讀一邊老是想著這位朋友的命運和靈魂痛苦,我的感覺就格外沈重、格外陰冷。這些天來,在這種陰冷的感覺裏,我老是想著一個這樣的問題,那就是如何向一個我所熟悉的受難者表示撫慰和歉意。這個問題說起來似乎有點奇怪,甚至可以說我作為一個後來者根本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可這的確是我的真實的想法和願望。在此,我作為永遠擺脫不掉這個民族的血緣關系的一個成員,對您這位滿懷熱情的思想者在這個民族愚昧而又殘酷的生活運作中所遭受的長達十二年的政治迫害、人身折磨、人格淩辱,鄭重地表示十二分的歉疚感和罪惡感,同時對您火熱的思想激情和在決不允許思想存在的時代不畏強權壓制敢於表達思想的超凡勇氣,表示十二分的敬意。
也許您會感到我的歉疚感和罪惡感是多余的。一個後人怎麼能對前人的罪孽負責呢。可我覺得對我來說這種歉疚感、罪惡感是十分真實也十分必要的。無論從血緣上、從文化上、從精神結構上、還是從民族生活的運行機制上,我跟我的前人都是一個整體。我不但無可選擇地接受了他們所加給我的外部規定性,而且也必定無可選擇地接受了他們所加給我的內部規定性,包括那些他們沒有來得及懺悔和消化的罪惡。這些罪惡深深地植根在我的體內和心中,想擺脫也無從擺脫。凡是前輩因為思想的局限而沒有來得及懺悔的罪惡,或者是因為精神愚頑拒絕懺悔的罪惡,他們的後人理所當然地要擔當起懺悔與清理的責任。有人稱贊德國人對二戰中的罪行、尤其是屠殺猶太人的罪行所作的反思與懺悔。可那些大屠殺的決策者和執行者基本上都已作古,他們已經無法對此負責。真誠而又虔敬地擔當起這一責任的,正是他們的後人。我們常常指責日本人對於他們在二戰中給中國人民和其他各族人民所造成的災難和侮辱至今不思道歉和懺悔,也是把日本民族作為一個整體來要求的。現在活躍在日本政治界文化界的人,幾乎沒有一個是親手屠殺過亞洲各族民眾的,可他們不應逃脫前人遺留下來的、從來沒有得到清理的罪惡和責任。中國人對日本人是這樣看的,是這樣要求的,可是對於我們自己民族的罪惡,為什麼就不這樣看呢?難道只有外族人對中國人的屠殺才是屠殺,中國人對中國人的屠殺就不是屠殺、中國人對中國人的淩辱就不是淩辱嗎?有沒有什麼天條規定過,或者有沒有什麼人間公理規定過,一個民族的內部殘殺和淩辱是可以允許可以原諒可以不加追究的,所以也就可以拒絕反思拒絕批判拒絕懺悔,以致於可以拒絕對那些不幸的受難者表示歉意和撫慰?照我的理解,這樣的天條是決不會存在的,這樣的人間公理也是決不會存在的。我們的民族是一個非常不幸的民族,我不想在這個民族的深重苦難中背過臉去。同時,這也是一個有著同樣深重的罪孽和同樣嚴重的下流行徑的民族,我也決不想放過我們這個民族的、以及我們每個個人精神深處的罪孽和下流。在您的自傳中,我註意到了這麼一段話:“從‘文革決定’公布的第二天,我就完全喪失了自由。……在三年的時間裏,對我各種規模、各種形式的批鬥不下百余次。我完全失去了任何生命的保障,任何人、任何時侯都可以把任何一種殘酷的折磨施加到我身上,我卻只能任人折磨,甚至不能有任何保護一下自己的意識。”您的敘述非常平靜,非常理性。可是它激發我想起了文革中乃至於中國歷史上所曾出現過的一切慘無人道的人身折磨。上一次聽您談論您的經歷和遭遇時,我一心感受著您精神的光輝,慶幸自己親自見到了一位遇羅克式的思想者。讀了您的自傳以後,我感到這個世界對您太不公平了。您在讀大學時就具有那麼好的洞察力和獨立思考的能力,並且用一個青年人的最美好的激情表達您的思想。您因此而付出了整個青春作為代價。雖然對於歷史來說,十二年算不上什麼了不起,可是對於一個人來說,尤其是對於一個青年人來說,十二年的囚禁所毀掉的乃是整整一生。這幾天我老在想,下一回我們見面時,我將如何面對您。您那黝黑的皺紋裏、您那挨過鞭子和巴掌的臉頰上、您那受盡辱罵的耳朵裏、您那被仇恨和憤怒的目光所傷害過的眼神裏、您那被囚禁被捆綁被踐踏被遊街的身體裏,全都有我的罪。只要是人類加給您的迫害,那迫害裏就一定有我的一份罪。而在中國人所加給您的迫害中,裏面所包含的我的罪會更多一些。我以這麼強烈的罪惡感站在您的面前,我如果不能首先向您表示我的懺悔、清理我的罪孽,我將怎樣與您這樣一位受難者講話?您在當時就是一位清醒的人,您在事後更有理性反思,這足見您的高貴與堅強。您當然不需要誰來悲憫您。可是我覺得,悲憫不是一種單向投射的感情。悲憫作為一種善良而又高貴的感情,它是人們對於這個苦難的世界的一種整體性態度。在這個意義上,我對我原先帶著憤激的情緒批判過的沒有對自己的受難進行深入反思的受難者,生起強烈的悲憫感。這決不是一種不平等的感情。悲憫這個苦難的世界、包括悲憫那些苦難的個人是我們的責任。愛就是悲憫,悲憫就是愛。借這個給您寫信的機會,我想向一個世紀以來,所有因為懷有高貴的感情、高貴的思想並且敢於對自己的感情和思想保持忠誠而慘遭迫害和折磨的受難者,向在各種政治動蕩、社會災難、思想清洗中慘受迫害和折磨的一切受難者,表示我最大的愛心、最大的悲憫心、最強烈的罪惡感和最深切的懺悔,並且以我內心深處這麼一點點情感的力量,對所有這些受傷的靈魂表示我最溫柔的撫慰。社會對他們的一切迫害都是不公正的,他人所加給他們的一切淩辱都是天地不容的。即使是那些曾經加害於別人的人,他們也只應該受到理性的批判和上帝的悲憫,而決不應該受到同樣的迫害作為報應。
正如您在自傳中所分析的,五十、六十年代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有著致命的精神缺陷。他們在那樣一個嚴峻的時代所能接觸到的知識資源和精神資源,真是太單一太單一了。正是這種過分單一的精神世界,限制了他們對於生命的敬畏和對於苦難的悲憫。而沒有這種敬畏和悲憫的態度,連起碼的反思都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說什麼懺悔之類。所謂懺悔,也就是在精神上的一種擔當。一個精神資源過於貧乏的人,他是沒有足夠的精神力量為這個世界的苦難與罪惡擔當責任的。又因為半個世紀以來,他們在基本的人格意識上受到過於嚴酷過於徹底的壓抑與扼殺,一個連最基本的個體意識和人格意識都遠不健全的人,也就不可能將他身受的苦難與恥辱轉化為他的精神資源和道德力量,用以推促他的人格升華到悲憫與懺悔的高度。比這些人年長一輩的知識分子,也就是在三十、四十年代成長起來的那一代知識分子,他們是真正的學慣中西的一代,是中國有史以來知識資源和精神資源最為豐富的一代。他們不但比他們的前人強,也比至今為止所有的後人強。他們本來是有能力對本世紀的歷史和本世紀的苦難做出真正深刻的反思的,也應該對他們的一切過錯做出懺悔的表示。但是他們之中除了極為個別的人之外,基本上沒有在精神上為這個民族一個世紀的苦難擔當責任。正如朱學勤先生所說的:“只有野草般的‘控訴’在瘋長,卻不見‘懺悔的黑玫瑰’在開放。”這是一個十分奇怪的現象,我至今也沒有想通這究竟是為什麼。最近我常常想,他們現在已是風燭殘年,他們能夠反思與懺悔的話,那是他們的光榮。他們如果不能反思與懺悔,我們這些後來人也用不著去苛求他們。一個人只能要求自己如何如何,而不能要求別人一定應該怎樣怎樣。我們畢竟是他們的後人,我們自然應該比他們想得更多,看得更遠。即使他們什麼反思也沒有,單是他們所曾遭受過的令人發指的苦難與恥辱,這本身就是一筆無比沈重無比豐富的精神財富。我們站在這樣的苦難與恥辱的深淵中,如果只是責備前人沒有清理它消化它,那實際上恰好證明了我們自身的懦弱與卑怯。讓前人去受難,讓後人來懺悔,此間更值得上帝悲憫的,難道不正是前人嗎?我願意對所有受難的前人、對所有受傷的靈魂,三致鞠躬,願他們早日得到治療和撫慰,並以我柔弱的靈魂,為他們分擔一切痛苦與恥辱。這些年來,我的心中一直閃現著這樣一個畫面。有那麼一個形象,或者是一個人,或者是一個神,他站在中國的靈魂之山泰山上,面對這一片苦難深重的大地,放聲痛哭。他一邊痛哭,一邊伸出他的大手,以他宏大的悲憫之心,溫柔地撫摸這寒冷的大地,撫摸這所有受盡蹂躪的生靈。他就這樣站在泰山頂上,面對這個苦難的民族痛哭千年,撫摸千年。真的是這樣,我真切地感到,這片傷殘的大地需要我們來撫摸,這片荒寒的大地需要我們來溫暖,這個苦難的民族需要我們來悲憫,我們這些不幸的生靈,所有象我們一樣的不幸的生靈,需要我們來拯救。我們一定要懺悔我們的罪惡,只有通過懺悔才能拯救我們自身。否則我們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利與勇氣。我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不能等著前人來懺悔,也不能等著後人來懺悔,而是要由我們自己來懺悔。一切前人的罪都是我們的罪,一切他人的罪都是我們的罪,一切沈積在我們的神經深處構成我們的集體無意識的下流的因素,都是我們的罪。
(思想的境界)
發稿:2004年3月30日
更新:2004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