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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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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曉明

【明心網】一個猶太家庭的小男孩,從大爆炸中逃出,他只有七歲,他想摸摸躺在地上的父母,但是他不敢,怕踩上他們的鮮血。他在夜間奔跑,在白天掘坑而眠。他被黑泥包裹,就像剛出土的文物。這時,他遇到了一個希臘的地質學家,這個人叫阿索斯,阿索斯把雅各帶到了他的希臘故鄉。他說:我要做你的收養人,你的教父,你和你兒子們的主婚人。

有關二戰中猶太人的遭遇,已經有過許多故事。這個故事是加拿大女作家安妮•麥珂爾斯(Anne Michaels)的Fugitive Pieces,1996年在加拿大出版,1997年三度在美國和英國獲得文學獎,中文譯名為《漂泊手記》,1998年7月由譯林出版社收入“外國文學最新佳作叢書”出版。

小說由獲救的孩子雅各來講述,他在那座希臘小城,在饑腸轆轆的煎熬和科學家的幻想故事中隱居了四年。戰後他們移居加拿大,他成為一個翻譯家和詩人。讀著這本書,我一直在想,這不是真的,一個七歲的孩子不會有如此的記憶力。這個記憶是如此的細膩,他覺得他的姐姐就在他的身體裏:“我每次進門時都要停留片刻,阿索斯不明白我是為了讓貝拉先進去,我決不能把她撂下。每次吃飯的時候,我會停下來輕輕念聲咒語:你一口,我一口,再給貝拉來一口。‘雅各,你吃得真慢,還有點貴族派頭呢。’”

我的回憶插入了閱讀,1967年8月,我是一個十四歲的女中學生,比雅各大一倍。我從外省浪遊到廣州,在那條叫做北京的路上走。在路中心的一棵大榕樹上,赫然見到一個穿著衣服的人懸掛下來。他的肩膀上長滿了樹葉,他的雙手和腿腳像芭蕾舞演員一樣垂直。沒有人在樹下停留,周圍安安靜靜。我不願意顯得大驚小怪,就像周圍的人一樣,繼續走我的路。不遠,我又看見,一個人躺在馬路上。他的衣服被扯開了,這次我已經沒有了怕,所以仔細看過去,他的肚皮部位有白色的氣泡,而在那些氣泡上,有一些小土塊。肯定是那些氣泡引起了投擲者的興趣,他們要看土塊砸過去氣泡如何飛濺。

時隔三十多年,印象中的茫然令我不解。我不能說,是周圍人的麻木影響了我。在1967年之夏,自殺、文攻武衛,對任何一個中國城市,都算不上恐怖場面。經過一年多的教育,死亡的消息,哪怕是機槍和大炮的陣仗,也只是晚飯後的閑談。今天想來,我說我恐怖,那是不真實的。那一瞬間,我只有一點點驚惶而已。如此比較,猶太人瀕臨滅絕的態度,和中國人對待死亡的態度,實在有天壤之別。他們徒手抵抗死亡,《漂泊手記》裏記載了好多細節,其中有一個是這樣,一個婦女在壁櫥裏站了一年半,一直站到血從靜脈裏迸發……

而這本小說主要還不是寫受迫害,而是寫一個孩子,一個詩人,他精神生命裏的尋找。尋找記憶,他對被淹沒的城市、逝者、愛的追憶。小說是作者的處女作,顯然,她不是那些事件的目擊者,她甚至不是猶太人。這是對人類共有的歷史悲劇的探詢,是重建的記憶。我感動的是,作者關註於那些無名的、散失的記憶線索。正如她在題詞《謹獻給Jew》中所說:

第二次大戰期間,有無數的手稿——日記、回憶錄、證人的敘述等等——被遺失了,或被毀掉。其中有一些是人們故意藏起來的——埋在後花園裏,夾在墻縫裏或是藏到地板下面——但藏東西的人們卻沒有活下來使被藏的東西重見天日。

還有些故事被深藏在記憶裏,既沒有落在紙上也沒有人用言語表達出來;另一些完全是由於偶然的機會才被人們發現。

未被表達的東西是什麼呢?這個失去一切時只有七歲的孩子,在他戰後繼續經歷的愛、成長和喪痛中想象了一切。小說用逐步顯現的回憶的片段,用夢境和詩篇般的語言,表達了那些逝者的單純和美。雅各不斷地追述過去,他相信:歷史是一口被投了毒的井,井水滲入地下水中。我們要重復的不是未知而是已知的過去。記憶和歷史共享時間和空間,因此,每一個瞬間都是兩個瞬間。在小說的第一部結束時,雅各對愛妻腹中的孩子說:我的兒子、我的女兒:願你們永遠不會對愛無動於衷。在小說的第二部,一個戰後出生的猶太人的後代,受到雅各詩篇的感染,他開始了解他劫後幸存的父母為什麼有那麼多怪癖,他發現了父母們從不提及的照片上的孩子。他一直找到詩人的故居,找到雅各的筆記本,還有那壓在床單下的字條,上面寫著:
要是女孩:貝拉
要是男孩:貝勒

愛是對歷史的回答,亡靈一直在訴說,他們是這樣才和後代相認。在小說裏,愛是對一切逝者、對美的終極悲悼。小說的風格是清晰和強勁的,清晰見之於作者那種從悲慘事件中提純愛的意念,這意念化作小說裏許多音樂般的片段,它只有這個純凈的主題,如同黑暗中的磷火。一個婦女,把一個小孩撿回家,她們相依為命。女人感到,孩子使她的腹部溫暖了。她想:“我們負擔的任何痛苦,任何人負擔的痛苦,正是一個熟睡的孩子的體重。”孩子緊貼著女人,她們的體溫相通。使作者停下來感嘆的畫面就是這樣一個個瞬間,故事停下,想象中的感覺月光般升起。小說裏有好多描述涉及生物、地質、考古學的知識,它們延展對城市和親人的追思,其漫筆形式和意象的豐富讓我想起前蘇聯作家格林。格林曾多次被捕流放,歷經艱辛難堪,使人們驚嘆的是,他依然保持著強大而純潔的想象力,他的小說《紅帆》呈現了對人類的信心和羞澀的微笑。《漂泊手記》的作者沒有猶太人的經歷,但在她所置身於其中的幻想的時空裏,重現了逝者生命中不能發聲的愛與痛。

而這追述裏有強勁的力量,我覺得它來自對歷史的提問。小說裏記述了一個波蘭人的話,他說:“我一生中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你如何能恨自己經歷的一切而不恨你自己?”其中還有一個寓言是這樣,一位衣衫襤褸的人在火車上受到侮辱,後來人們發現他是著名的拉比,紛紛前來道歉。他們一次次道歉,拉比就是不開口。人們終於憤怒了,他們說:今天是敬畏日,所有的人都要原諒別人,聖人您怎麼今天還不原諒。拉比終於說了,他說:你們應該向火車上的那個人請求原諒。人們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絕不原諒。作者說,拉比的意思是絕對的,那就是:無論怎麼做都無法抹去不道德的行為。原諒不行,懺悔也不行。“即使一個行為可以得到原諒,卻沒有人能代表死去的人負起原諒的責任。暴力行為從來就沒有給受害者以補償。當可以原諒的人不能再開口說話,剩下的就只有沈默。”

九十年代的一個冬夜,我在北京一位老作家家中坐到午夜。我詢問老人的妻子文革中被打死的情形;老人說:我被叫到她們中學,專案組的人說:她不老實,我們動了她一下。我問:後來呢?老人說:她在裏面,躺在地上。我問:後來呢?老人說:後來車來了,把她拖走了。我還是問:後來呢?老人說:後來,沒有後來了。後來平反了。我問:骨灰呢?老人說:沒有骨灰,那時誰敢要骨灰。

一直到現在,我沒有看見有人把這樣的故事寫出來。那個人,他沒有隨車到火葬場,送自己的妻子最後一程,他更沒有要取骨灰的意思。可是當時沒有黨衛軍,沒有彈上膛、槍抵著胸口。我無權譴責男人的軟弱,我只是在想,是怎樣一個錯亂的時代,造就出如此的隱忍。這個家庭有三個女兒,其中一個下鄉後染上絕癥,在自己家的床上勒死了自己。我不能想象,失去母親的家庭在那十年是怎麼過來的,誰給女兒的行囊裏放進衛生紙和香脂,誰在廚房裏煮飯洗衣服。我更不敢像這本小說的作者那樣發問:那個在深夜花園裏為他輕輕解開自己胸衣露出一雙乳房的女人是誰?他是否還記得海倫的雙手是捧著他的手還是在撫摩他的頭發……

名門之後的文革記憶陸續出來一些,然而無名者的記憶一直在散失,被棄置。甚至不斷有人說老寫文革幹什麼。猶太人對二戰的感覺沒有隨著那一代親歷者的生命而消失,由於那麼多人的真實記錄,鑄造了無法更改的記憶,從這記憶裏,繁衍了文學的主題,產生了美。如果我們這一代中國人不能留下感覺真實的記錄,我不敢奢望,下個世紀的文學會有豐盈之美。不僅如此,我們不配被後代懷念,而且還應該說:請把我們遺忘吧,你們無能的、茍活的父母。我們的亡魂和他們的生命將被永恒的孤獨所隔絕……

(《東方文化周刊》1999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