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新奇無休止的迷戀(上)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王力雄【明心網】俄羅斯著名作家索爾仁尼琴在去年獲美國國家藝術俱樂部文學榮譽獎章時,發表的演講題目是:“對新奇無休止的迷戀——我們這個世紀的劫難”。在演講中,索爾仁尼琴抨擊了本世紀以來俄羅斯乃至全世界文學藝術領域的以“迫不及待的喧鬧為特征”、置身於“自編自演式的自我欺騙”中的種種“未來派”、“前衛主義”和“後現代派”。他認為那些主義安身立命的基礎是"對於新奇的無休無止的追求"。對此,他表示了不加掩飾的反感。他如是說:"這種認為藝術並不需要優美和純粹,只要它不停地革新、革新、再革新的觀念,它們所掩藏的,是一種不屈不撓並且由來已久的企圖:毀壞、推倒、嘲笑,並連根拔除一切倫理道德原則。沒有上帝、沒有真理,宇宙是一片混亂,一切都是相對的”。它們在本質上是"對於一切內心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根深蒂固的敵視”,於是,“否定一切和否定所有的理想被視為一種勇敢的舉動”,“毀壞成了這種倨傲不遜的主張所尊奉的最高信念”。索爾仁尼琴對“迷戀新奇”的文學藝術創作也予以否定。他認為,除了那群“迫不及待的革新者們不絕於耳的自我贊美”之外,沒看見“任何有實在價值的創造”,“形式的翻新自身成了一個目標,並日趨空洞……技巧上的粗劣與作品本身含義的模糊不清達成一種高度的溶合,以至於完全不知所雲”,其作品“大多註重於表現個人對於周圍環境的細微感受,對社會的傷痕和疾病,卻流露出一份徹底的漠不關心……忽略生命中更高的意義,用一種相對主義的態度看待各種概念和文化自身”。索爾仁尼琴對這種二十世紀的文化現象所作的結論是:一方面,它導致了人類當代文學藝術的日趨低下,“一個人對於自己的作品施加越少的限制,他的作品也就越少擁有獲得藝術成功的希望。缺乏一種責任精神和一種內在的組織力量,將導致一件作品的結構、意義乃至於藝術價值本身趨於平淡,直至完全消失”;另一方面,由於這種“混亂、急迫而又無聊的‘新奇’”發出對“全部傳統生活方式的刺耳詛咒;對於一切宗教及倫理規範的全面宣戰;以及對於徹底摧毀並踐踏全部現有文化傳統的高聲鼓吹”,使得整個世界“掙紮在一場精神疾病中”,出現了“極其危險的全人類的精神下墜”,使得“崇高的精神和道德理想在持續地衰落和解體,生命中的精神支柱變得模糊”,由此導致了一場“人類朝著動物方向復歸的反進化”。(以上引號內皆為索爾仁尼琴語,王昭陽譯,摘自《傾向》雜志創刊號)
索爾仁尼琴演講的重點是針對文學藝術,他的批評是否過激暫且不論,但我認為他提出的問題遠遠超過文學藝術,揭示了當今人類一種整體性的病癥。從這一點出發,我想借他這個富有啟發性的題目,把話題繼續展開。
* “生命的精神支柱”是什麼
人與其他物種的不同之處,在於人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而其他物種只生活在物質世界。精神世界唯人獨有,因而是人的本質所在。
有一種現象能幫助我們認識精神世界對人的作用:有的人在物質生活上應有盡有,可是並不幸福;相反,有的人物質生活清貧得多,卻活得很快樂。是什麼決定他們的幸福與否呢?可知不取決於物質世界。僅有物質世界的富裕,除了手段和程度差別,人與動物沒有根本不同,也不足以使人生活得美好。人的生存狀態怎麼樣,歸根結底取決於人的精神世界是否滿足。當然,不可能完全脫離物質條件,如果衣食溫飽與生存安全尚受威脅,很少有人能把精神世界放在首位。民間語言的形容是“沒有肚子哪有臉”。然而當基本的溫飽與安全得到滿足,評價人生的感受就將主要來自精神世界。
人的精神生命沒有腸胃或生殖器那種物質生命的客觀載體,因而精神世界的組成和滿足都沒有客觀性與實在的對象。它只能在看不見、摸不著的空無中發展,並非僅僅是客觀的“鏡象”,必須重新組織,有自身的條理,建立一個與物質世界不同的結構,並產生出超越肉體、完全屬於自己的目標和追求,以及相應的運行機制,最終使精神世界成為獨立的主體。那麼精神世界依據什麼進行組織,遵循哪些條理,確立什麼樣的目標,怎樣約束和管理肉體生命的因素……這一切的根本依托與核心,在我來看,就是生活的意義與價值判斷,也就是索爾仁尼琴所稱的“生命的精神支柱”。可想而知,沒有意義和價值的凝聚,在“空無”中飄忽不定的精神只能是發散的(通常描述心態的“空虛”二字形象地傳達了那種感覺),就無法產生和維系一個精神世界,人類就只能停留在(或退回到)只有物質世界的動物狀態。所以,自打精神之光開始照亮人類心智,綿延至今,人類在精神世界裏鍥而不舍地所作的最大努力,就是對意義與價值“路漫漫其修遠兮”的“上下求索”。
* 平衡即美好
評價人在物質世界生活好壞,有可以量化的客觀標準——如卡路裏、工資額、恩格爾系數、住房面積等。這些標準可以通過人在物質世界的生產或發展來實現,並不斷推動其增長。然而人在精神世界的生活狀態,卻沒有客觀標準,也不依賴於增長,取決的是另一種完全無形的因素——平衡。
什麼是平衡?如果在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裏,意義與價值體系穩定,目標明確,信念堅定,知與行高度統一,沒有動搖主體的兩難、分裂和困惑,沒有摧毀性的沖突,沒有絕望的窒息,也沒有難以承受之輕的空虛,在我看來就是平衡,而反之就是失衡。
平衡不在於意義必須多麼偉大或價值多麼崇高。“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對於一個淳樸農民而言,其中的意義和價值可能足以使他平衡,感到幸福與滿足;而一個君臨天下的帝王,精神世界卻可能在失衡中痛苦不堪。大小高低不重要,關鍵在是否平衡。
但帝王不可能退到農民的生活狀態去獲得農民的平衡。每個人的社會角色、文化修養、生活環境的不同,使他們註定要以不同的意義、價值獲得平衡,不可互換。社會角色的多樣化決定了需要提供多種價值與意義才能支持不同的平衡狀態;同時,社會又是一個互動結構,不同的社會角色相互關聯,平衡狀態很少能一個人獨立實現,很大程度要取決與他人、社會之間的相互支持。這就決定了無論從個人的角度還是社會角度,獲得平衡所倚賴的意義與價值,都需要有一個結構性體系。在那個體系裏,深能追溯到終極意義,使精神得以升華到宗教意識境界,實現對有限時間和空間的超越;廣能囊括各種社會角色所需要的價值和意義,建立協調整個社會的倫理原則與道德準繩。當這種深度廣度都具備,從“修身”到“齊家”到“治國”到“平天下”,就都容納進一個無所不包的整體結構。
那個體系肯定是相當龐大的,不指望也不需要人們從整體上把握。每個社會角色只要把握住支持自身的意義和價值就足夠了。然而卻不能因此就不求體系完整。只有建立一個完整體系,才能使社會背景、文化修養、生活狀態都不同的人群在一個有序的構架中各歸其位,實現整體平衡。局部的平衡只有基於社會精神結構的整體平衡才能達到,而整體的平衡,又需要局部的平衡互為補充,才能真正實現。
* “保守”之可貴
意義與價值的體系是需要百年甚至千年進化才有可能形成的,它不僅需要多少代人接力式的苦思冥想,還需要更為漫長的傳播教化,磨合調整,直到溶入文明的血脈,化作整個民族的集體潛意識。在這個過程中;發展當然是不可少的,而繼承卻更為重要。世界所有的大文明,其精神體系無不至少傳承千年以上。尊重傳統,懷古惜舊之所以在歷史上成為一直被推崇的美德,重要原因就在於其有助於保持人的精神世界和人類社會的平衡與穩定。
如果這種對傳統的尊重和繼承被稱為“保守主義”的話,我覺得“保守”非但不該受到當代人先入為主的那種普遍鄙視,而且應當格外小心地珍惜。只有繼承才有發展,有繼承的發展是循序而進,有繼承的變化是以“道”生“道”,從而可以在變化中實現平衡的最佳狀態——動態平衡。即使從“進步”的角度評價,沒有前人的“落後”,又如何有今天的先進?至少因為有了前人,我們不用再從蒙昧的黑暗開始摸索,我們有了步步上升的基礎和參照。從這個意義上講,人類應該永遠以感激之心對待過去,為自己受到前人遺產的恩澤心存感激,而不是把前人當作敵人和鄙視的對象。
同時,健康的保守主義應該不墨守成規,能不斷以平衡的運動和變化自覺改善傳統的不適之處,面向未來,鼓勵自由探索,給後輩人開拓出廣闊的發展空間。遺憾的是歷史上的保守主義往往不能保持這種平衡,太多地傾斜到僵化與教條的一端,成為社會發展的障礙和扼殺自由精神的勢力。在那種僵化的保守主義占據主宰地位時,激烈的反傳統和抨擊保守有積極意義。然而今天,傾斜的方向已從整體上發生了顛倒,盡管僵化的保守主義常常在局部顯得更為極端、愚蠢和失衡,但作為保證平衡不可缺少的另一端,保守已在人類文明的大天平上全面萎縮和消解,而“革新”的大潮卻繼續著一浪高過一浪的勢頭,從這種失衡中,正在令人不安地展現出索爾仁尼琴所稱的“世紀劫難”。
(浴火鳳凰,選自王力雄散文集《自由人心路》)
發稿:2003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