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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創作手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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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

【明心網】在我的創作生活中幾乎沒有真正的早晨。我的早晨都是從中午開始的。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

通常情況下,我都是在淩晨兩點到三點左右入睡,有時甚至延伸到四點五點。

天亮以後才睡覺的現象也時有發生。

在《平凡的世界》全部寫作過程中,我的早晨都是這樣從中午開始的。對於我,對於這部書,這似乎也是一個象征。當生命進入正午的時候,卻要求我像早晨的太陽一般充滿青春的朝氣投身於其間。

小說《人生》發表之後,我的生活完全亂了套。無數的信件從全國四面八方蜂擁而來,來信的內容五花八門。除過談論閱讀小說後的感想和種種生活問題文學問題,許多人還把我當成了掌握人生奧妙的“導師”,紛紛向我求教“人應該怎樣生活”,叫我哭笑不得。更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規定我必須趕幾月幾日前寫信開導他們,否則就要死給我看。與此同時,陌生的登門拜訪者接踵而來,要和我討論或“切磋”各種問題。刊物約稿,許多劇團、電視臺要改編作品。一年後,電影上映,全國輿論愈加沸騰,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沒了。

也許當時好多人羨慕我的風光,但說實話,我恨不能地上裂出一條縫趕快鉆進去。

我深切地感到,盡管創造的過程無比艱辛而成功的結果無比榮耀;盡管一切艱辛都是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許在於創造的過程,而不在於那個結果。

我不能這樣生活了。我必須從自己編織的羅網中解脫出來。當然,我絕非聖人。我幾十年在饑寒、失誤、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長歷程中,苦苦追尋一種目標,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對我都至關重要。我為自己牛馬般的勞動得到某種回報而感到人生的溫馨。我不拒絕鮮花和紅地毯。但是,真誠地說,我絕不可能在這種過分戲劇化的生活中長期滿足。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種沈重,只有在無比沈重的勞動中,人才會活得更為充實。

但是,我又能幹些什麼呢?當時,已經有一種論斷,認為《人生》是我不能再逾越的一個高度。我承認,對於一個人來說,一生中可能只會有一個最為輝煌的瞬間——那就是事業的頂點,正如跳高運動員,一生中只有一個高度是他的最高度。

就我來說,我又很難承認《人生》就是我的一個再也躍不過的橫桿。

換一個角度看,盡管我接連兩屆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人生》小說和電影都產生了廣泛影響,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作家的勞動絕不僅是為了取悅於當代。

而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待。

在無數個焦慮而失眠的夜晚,我為此而痛苦不已。在一種幾乎是純粹的渺茫之中,我倏然間想起已被時間的塵土埋蓋得很深很遠的一個早年夢。也許是20歲左右,我曾經有過一個念頭:這一生如果要寫一本自己感到規模最大的書,或者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40歲之前。

我決定要寫一部規模很大的書。

我所面臨的困難是多種多樣的。首先,我缺乏或者說根本沒有寫長卷作品的經驗。迄今為止,我最長的作品就是《人生》,也不過13萬字。即使這樣的寫作,我也感到如同陷入茫茫沼澤地而長時間不能自拔。是的,我已經有一些所謂的“寫作經驗”,但體會最深的倒不是歡樂,而巨是大的艱難和痛苦;第一次走向寫字臺,就好像被綁赴刑場;每一部作品的完成都像害了一場大病。人是有惰性屬性的動物,一旦過多地沈湎於溫柔之鄉,就更削弱了重新投入風暴的勇氣和力量。要從眼前《人生》所造成的暖融融的氣氛中,再一次踏進冰天雪地去進行一次看不見前途的遠征,耳邊就不時響起退堂的鼓聲。

我想起了沙漠。我要到那裏去走一遭。

我對沙漠——確切地說,對故鄉毛烏素那裏的大沙漠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或者說特殊的緣分。那是一塊進行人生禪悟的凈土。每當面臨命運的重大抉擇,尤其是面臨生活和精神的嚴重危機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毛烏素大沙漠。

無邊的蒼茫,無邊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個星球。嘈雜和紛亂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聞天籟之聲。此間,你會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來觀照生命,觀照人類的歷史和現實。現在,再一次身臨其境,我的心情仍像過去一樣激動。赤腳行走在空寂逶迤的沙漠之中,或者四肢大展仰臥於沙丘之上眼望高深莫測的天穹,對這神聖的大自然充滿虔誠的感恩之情。盡管我多少次來過這裏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義非同往常。

在這裏,我才清楚地認識到我將要進行的其實是一次命運的“賭博”(也許這個詞不恰當),而賭註則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

作品的框架已經確定:3部,6卷,100萬字。作品的時間跨度從1975年初到1985年初,力求全景式反映中國近十年間城鄉社會生活的巨大歷史變遷。人物可能要近百人左右。

工程是龐大的。

我決定要在現實的偉大實踐和我自己已有的那點微不足道的經驗的基礎上,力圖用現代意義的表現——現實主義照樣有廣闊的嶄新前景。

在進入具體的準備工作後,首先是一個大量的讀書過程。有些書是重讀,有些書是新讀。其間我曾列了一個近百部的長篇小說閱讀計劃,後來完成了十之八九。

同時也讀其他雜書,理論、政治、哲學、經濟、歷史和宗教著作等等。另外,還找一些專門著作,農業、商業、工業、科技以及大量搜羅許多知識性小冊子,諸如養魚、養蜂、施肥、稅務、財務、氣象、歷法、造林、土壤改造、風俗、民俗、UFO(不明飛行物)等等。那時間,房子裏到處都擱著書和資料;桌上、床頭、茶幾、窗臺、甚至廁所,以便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隨手都可以拿到讀物。

書讀得越多,你就越感到眼前是數不清的崇山峻嶺。在這些人類已建立起的宏偉精神大廈面前,你只能“側身西望長咨嗟”!在“咨嗟”之余,我開始試著把這些千姿百態的宏大建築拆卸開來,努力從不同的角度體察大師們是如何巧費匠心把它們建造起來的。而且,不管是否有能力,我也敢勇氣十足地對其中的某些著作“橫挑鼻子豎挑眼”,在鑒賞它們的時候,也用我的審美眼光提出批判,包括對那些十分崇敬的作家。

根據初步設計,要寫的這部書的內容將涉及1975年到1985年10年間中國城鄉廣泛的社會生活。因而,接下來的任務是應該完全掌握這10年間中國(甚至還有世界——因為中國並不是孤立的存在)究竟發生過什麼。

較為可靠的方式是查閱這10年間的報紙——逐日逐月逐年地查。報紙不僅記載了國內外每一天發生的重大事件,而且還有當時人們生活的一般性反映。

於是,我找來了這10年間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一種省報、一種地區報和《參考消息》的全部合訂本。

房間裏頓時堆起了一座又一座“山”。

我沒明沒黑地開始了這件枯燥而必需的工作。一頁一頁翻著,並隨手在筆記本上記下某年某月某日的大事和一些認為“有用”的東西。工作量太大,中間幾乎成了一種奴隸般的機械性勞動。手指擱在紙上,如同擱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後掌(那裏肉厚一些)繼續翻閱。

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才把這件惱人的工作做完。以後證明,這件事十分重要,它給我的寫作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任何時候,我都能很快查找到某日某月世界、中國、一個省、一個地區(地區直接反映了當時基層各方面的情況)發生了什麼……到此時,我感到室內的工作暫時可以告一段落,應該進入另一個更大規模的“基礎工程”——到實際生活中去,即所謂“深入生活”。

我提著一個裝滿書籍資料的大箱子開始在生活中奔波。一切方面的生活都感興趣。鄉村城鎮、工礦企業、學校機關、集貿市場、國營、集體、個體:上至省委書記,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觸及的,就竭力去觸及。

奔波到精疲力竭時,回到某個招待所或賓館休整幾天,恢復了體力,再出去奔波。走出這輛車,又上另一輛車;這一天在農村的飼養室,另一天在渡口的茅草棚;這一夜無鋪無蓋和衣躺著睡,另一夜緞被毛毯還有熱水澡。無論條件艱苦還是舒適,反正都一樣,因為愉快和煩惱全在於實際工作收獲大小。春夏秋冬,時序變換,積累在增加。手中的一個箱子變成了兩個箱子。

在這無窮的奔波中,我也欣喜地看見,未來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輪廓已經漸漸出現在生活廣闊的地平線上。不知不覺已經快3年了。真正的小說還沒寫一個字,已經把人折騰得半死不活。

我決定到一個偏僻的煤礦醫院去開始第一部初稿的寫作。

這個考慮基於以下兩點:一、盡管我已間接地占有了許多煤礦的素材,但對這個環境的直接感受遠遠沒有其他生活領域豐富。二、寫這部書我已抱定吃苦犧牲的精神,煤礦生活條件差一些,艱苦一些,這和我精神上的要求是一致的。我既然要拼命完成此生的一樁宿願,起先就應該投身於艱苦之中。完成如此繁難的使命不能對自己有絲毫的憐憫心。要排斥舒適,要斬斷溫柔。只有在暴風雨中才可能有豪邁的飛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彈撥出絕響。

這是真正的開頭。

寫什麼?怎麼寫?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話,第一個字,一切都是神聖的,似乎是一個生死存亡的問題而令人難以選擇,令人戰戰兢兢。

實際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它將奠定全書的敘述基調和語音節奏。它將限制你,也將為你鋪展道路。

一切詩情都盡量調動起來,以便一開始就能創造奇跡,詞匯像雨點般落在紙上。

可是一頁未完,就覺得滿篇都是張牙舞爪。

立刻撕掉重來。

新換了一副哲學家的面孔。似乎令人震驚。但一頁未完,又感到可笑和蹩腳。

眼看一天已經完結,除過紙簍撕下一堆廢紙,仍然是一片空白。

真想抱頭痛哭一場。你是這樣的無能,竟然連頭都開不了,還準備寫一部多卷體的長篇小說呢!晚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睜著眼睛,開始真正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勝任如此巨大的工作。

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面前。強迫自己重新進入陣地。

又一天結束了。除過又增加了一堆揉皺的廢紙外,眼前仍然沒有一個字。

第三天重蹈覆轍。

三天以後,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開始在房間不停地轉圈圈走。走,走,像磨道裏的一頭驢。

從高燒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滿頭熱汗變為冰涼。

冰涼的汗水使燃燒的思索冷靜了下來。

冷靜在這種時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冷靜地想一想,三天的失敗主要在於思想太勇猛,以致一開始就想吼雷打閃。

其實,這麼大規模的作品,哪個高手在開頭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師們,他們一開始的敘述是多麼平靜。只有平庸之輩才在開頭就堆滿華麗。

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

現在,平靜地坐下來。

於是,順利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