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創作手記(下)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路遙【明心網】四
寫作整個地進入狂熱狀態。身體幾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變為機器人性質。
但是,沒有比這一切更美好的了。
在狂熱緊張繁忙的工作中,主要的精神狀態應該是什麼?那就是認定你在做一件對你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甚至是做一件前無古人的工作。不論實質上是否如此,你就得這樣來認為。你要感覺到你在創造,你在不同凡響地創造,你的創造是獨一無二的;你應該為你的工作自豪,就是認為它偉大無比也未嘗不可。
這不是狂妄。只有在這種“目中無人”的狀態下,才可能解放自己的精神,釋放自己的能量。應該敢於把觸角延伸到別人沒有到過的地方,敢於進入“無人區”並樹起自己的標志。
這樣的時刻,所有你尊敬的作家都可以讓他們安坐在遠方歷史為他們準備的“先聖祠”中,讓他們各自光芒四射地照耀大地。但照耀你的世界的光芒應該是你自己發出的。
當然,絕不可能長期保持這種“偉大感”,困難會接踵而來。你一時束手無策。你又感到自己是多麼可笑和渺小,擡頭望望桌邊上那十幾座金字塔,你感到你像兒童在河邊的沙地上堆起了幾個小沙堆。
有什麼可以自鳴得意的?難言的羞愧與窘迫。
不會長期頹喪。因為你身處戰場。
寫作是艱苦的。與之相伴的是生活的艱苦。
一般地說來,我對生活條件從不苛求。這和我的貧困的家庭出身有關。青少年時期我幾乎一直在饑餓中掙紮。因此,除過忌諱的能填飽肚子就滿足。寫作緊張之時,常常會忘記吃飯,一天有一頓也就湊合了。
但這裏的生活卻有些過分簡單。不是不想讓我吃好,這裏的人們一直盡心操辦,只是沒有條件。深山之中,礦工家屬有幾萬人,一遇秋雨冬雪,交通常常中斷,據說有一年不得不給這裏空投面粉。沒有蔬菜,雞蛋也沒有,連點豆腐都難搞到。
早晨我不吃飯。中午一般只有饅頭米湯鹹菜。晚上有時吃點面條,有時和中午一模一樣。河對面的礦區也許有小賣部什麼的,但我沒有時間出去。
沒有時間!連半個小時的時間都不敢耽擱。為了約束自己的意志,每天的任務都限制得很死,完不成就不上床休息。工作間實際上成了牢房,而且制定了嚴厲的“獄規”,決不可以違犯。
等淩晨工作完畢上床前,再燒一杯咖啡,吃下去這說不來是夜宵還是早點的兩個冷饅頭。
寫作中最受折磨的也許是孤獨。
人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矛盾體。為了不受幹擾地工作,常常要逃避世俗的熱鬧;可一旦長期陷入孤境,又感到痛苦,感到難以忍受。
一般情況下,我喜歡孤獨。
我的最大愛好是沈思默想,可以一個人長時間地獨處而感到身心愉快。獨享歡樂是一種愉快,獨自憂傷(模糊的)也是一種愉快。孤獨的時候,精神不會是一片純粹的空白,它仍然是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情緒上的大歡樂和大悲痛往往都在孤獨中產生。孤獨中,思維可以不依照邏輯進行。孤獨更多地產生人生的詩情——激昂的和傷感傷痛的詩情。孤獨可以使人的思想向更遙遠更深邃的地方伸展,也能使你對自己或環境作更透徹的認識和檢討。
當然,孤獨常常叫人感到無以名狀的憂傷。而這憂傷有時又是很美麗的。我喜歡孤獨。
但我也懼怕孤獨。
現在,屈指算算,已經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裏度過了很長一段日子。多少天裏,每每極其渴望一種溫暖,渴望一種柔情。整個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冰。寫不下去,痛不欲生;寫得順利,欣喜若狂。這兩種時候,都需要一種安慰和體貼。
尤其是每個星期六的傍晚,醫院裏走得空無一人。我常伏在窗前,久久地遙望河對岸林立的家屬樓。看見層層亮著燈火的窗戶,想像每一扇窗戶裏面,人們全家圍坐一起聚餐,充滿了安逸與歡樂。然後,窗簾一道道拉住,燈火一盞盞熄滅。一片黑暗。黑暗中,我兩眼發熱。這就是生活。你既然選擇了一條艱難的道路,就得舍棄人世間的許多美好。
當你竭力想逃避各種幹擾以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時候,無數幹擾卻會自動找上門來,讓你不得安寧。
最可怕的是那此沾親帶故的人。他們並不忙,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找你的麻煩。你在這裏虛構別人的故事,他們在遠方的山鄉圪塔裏虛構你的故事。據說我的“官”熬大了,為我設立了好幾道崗,栽絨地毯一直鋪到機關大門口,吃飯時用的是金碗銀勺象牙筷子。於是,他們紛紛找上門來,叫你安排工作,問你要錢,讓你給某某人寫信解決某某問題。我越來越失去耐心,有時真想對他們歇斯底裏發作一通。
另一種幹擾出自周圍的環境。說實話,文學圈子向來不是個好去處。這裏無風也起浪。你沒成就沒本事,別人瞧不起;你有能力有成績,有人又瞧著不順眼。你懶惰,別人鄙視;你勤奮,又遭非議。走路快,說你趾高氣揚;走路慢,說你老氣橫秋。你會不時聽到有人鼓勵出成果,可一旦真有了成果,你就別再想安寧。這裏出作家,也出政客和二流子。
但最大的壓力還是來自文學形勢。我知道,我國文學正到了一個花樣翻新的高潮時期,其變化之日新月異前所未有。這種巨大的壓力是相當嚴酷的。你感到你完全被拋在了一個無人知曉的黑暗的角落裏,似乎不僅僅是用古典式的方法工作,而自己也已經變成了件入土的文物。這間黑暗的作坊就是象征。只差幾張蜘蛛網了。
好在第一部全部完稿了。
五
第二部第一稿的寫作隨即開始。
這次換了地方,到黃土高原腹地中一個十分偏僻的小縣城去工作。
正是三伏天,這裏的氣候卻特別涼爽。我在縣武裝部院子的角落裏找了一孔很小的土窯洞,陰涼得都有點沁人肌膚,不得不每天生一小時火爐。三伏天生火爐可算奇跡——但這是真的。
心理狀態異常緊張。因為我意識到,第二部對全書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體力和精神都竭力讓其運轉到極限,似乎像一個貪婪而沒有人性的老板在壓榨他的雇工,力圖擠出他身上的最後一滴血汗。
體力在迅速下降,有時候累得連頭也擡不起來。抽煙太多,胸脯隱隱作疼。眼睛發炎一直未好,痛苦不堪。
想到了鍛煉。方式卻過分極端,每天下午晚飯後去爬城對面那座最高的山,而且不走正路,專門尋找了一條羊腸小道。山路崎嶇,攀登相當吃力。這山被茂密叢林覆蓋,也沒有農田,大熱天不會有任何人出現在這裏。於是一到半山腰的樹叢中,就脫得赤條條只穿一條褲衩,像非洲叢林裏的土著生蕃。
爬上山頂最高處的那一方平臺,先抽一支煙,透過小樹林望一會縣城街道上蟻群般走動的人,然後做一套自編的“體操”。如果當時有人發現太陽西沈的時候,此地有個赤身裸體的家夥做出一些張牙舞爪的動作,一定會大吃一驚。
除過勞累,仍然存在一個饑餓問題。沒想到在煤礦沒啥可吃,回到城裏工作還是沒啥可吃。不是城裏沒有吃的——吃的到處都是。主要的是沒有時間正點吃飯。
生活基本得靠自己料理。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而且常常拖在晚上10點鐘左右(再遲一點夜市就關閉了)。
第二部完全結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體狀況不是一般地失去彈性,而是彈簧整個地被扯斷。
其實在最後的階段,我已經力不從心。抄改稿子時,像個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著身子勉強用筆在寫。幾乎不是用體力工作,而是純粹靠一種精神力量在茍延殘喘。
稿子完成的當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沒有一點勁了,只有腿和膝蓋還稍微有點力量,於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亂的稿頁和材料收拾起來。
終於完全倒下了。
在那些茍延殘喘的日子裏,我坐在門房老頭的那把破椅子裏,為吸進去每一口氣而拼命掙紮,動不動就睡得不省人事,嘴角上像老年人一樣吊著骯臟的涎水。有的熟人用好笑的目光打量著我,並且正確地指出,寫作是絕不能拼命的。而生人聽說這就是路遙,不免為這副不雅相大惑不解:作家就是這個樣子?作家往往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種並不瀟灑的職業。它熬費人的心血,使人累得東倒西歪,甚至像個白癡。
痛苦,不僅是肉體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
產生了一種宿命的感覺——我說過,我絕非聖人。
這種宿命的感覺也不是憑空而生——這是有一定“依據”的。
我曾悲哀地想過,在中國,企圖完成長卷作品的作家,往往都死不瞑目。偉大的曹雪芹不用說,我的前輩和導師柳青也是如此。記得臨終之前,這位堅強的人曾央求醫生延緩他的生命,讓他完成《創業史》。
出於使命感,也出於本能,在內心升騰起一種與之抗爭的渴望。一生中,我曾有過多少危機,從未想到要束手就擒。為什麼現在坐在這把破椅子裏毫無反抗就準備繳械投降?據說故鄉榆林地區的中醫很有名。為什麼不去那裏?到那裏病治好了,萬幸;治不好,也可就地埋在故鄉的黃土裏——這是最好的歸宿。
黃沙包圍的榆林城令人溫暖地接納了奄奄一息的我。我立刻被帶到著名老中醫張鵬舉先生面前。
果然,第一服藥下肚,帶綠的黑痰就一堆又一堆吐出來了。我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甚至非常粗俗不堪地將一口痰吐在馬路邊一根水泥電桿上,三天以後還專門去視察了那堆臟物。後來我竟然把這個如此不雅觀的細節用在了小說中原西縣倒黴的縣委書記張有智的身上,實在有點對不起他。
第一個問題解決後,張老開始調理我的整個身體。我像牲口吃草料一般吞咽了他的100多服湯藥和100多服丸藥,身體開始漸漸有所復元。
我的心潮又開始澎湃起來。
問題極自然地出現在面前:是繼續休息還是接著再寫?按我當時的情況,起碼還應該休息一年。所有的人都勸我養好身體再說。我知道,朋友們和親人們都出於真誠地關懷我,才這樣勸我的。
但是,我難以接受這麼漫長的平靜生活。
我的整個用血汗構造的建築物在等待最後的“封頂”。
我也知道,我目前的身體狀況仍然很差,它不能勝任接下來的工作。第三部無疑是全書的高潮,並且所有的一切都是結局性的;它要求作者必須以最飽滿最激昂的精神狀態完全投入,而我現在稍一激動,氣就吸不進去了。
是否應該聽從勸阻,休息一年再說?不行。這種情緒上的大割裂對長卷作品來說,可能是致命的。
那麼,還是應該接著拼命?蓬勃的雄心再一次鼓動起來。
這將是一次帶著腳鐐的奔跑。
六
在榆林地方行政長官的關懷下,我開始在新落不成的榆林賓館寫第三部的初稿。這裏每天能洗個熱水澡,吃得也不錯。
1988年元旦如期來臨了。此時,我仍然蟄居在榆林賓館的房間裏天昏地暗地寫作。對於工作來說,這一天和任何其他一天沒有兩樣。
整個賓館空寂如古剎,再沒有任何一個客人了。
一種無言的難受湧上心間。這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親愛的女兒。在這應該是親人們團聚的日子裏,作為父親而不能在孩子身邊,我感到深深地內疚。
遠處傳來模糊的爆竹聲。我用手掌揩去滿臉淚水,開始像往常一樣拿起了筆。
我感到血在全身湧動,感到了一種人生的悲壯。我要用最嚴肅的態度進行這一天的工作,用自己血汗凝結的樂章,獻給遠方親愛的女兒。
春節前一個星期,身體幾乎在虛脫的狀況下,終於完成了第三部的初稿。
我心中的春天也將來臨。在接近六年的時光中,我一直處在漫長而無期的苦役中,就像一個判了徒刑的囚犯,在激動地走向刑滿釋放的那一天。
當作品的抄改工作進入最後部分時,我突然想將這最後的工作放在陜北甘泉縣去完成。這也是一種命運的暗示。在那裏,我曾寫出過自己初期的重要作品《人生》。那是我的一塊“風水寶地”。而更多地是出於一種人生的紀念,此刻我要回到那個親切的小縣城去。
一下車,就在房間擺布好了工作所必需的一切。接著就投入工作——從工作的角度看,似乎中間沒有這幾百裏路的遷徙,只是從一張桌子挪在另一張桌子上。
撞線的時刻終於來臨了。
七
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記住的許多日子我都沒能記住,其中也包括我的生日。但是,1988年5月25日這個日子我卻一直沒能忘記——我正是在這一天最後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創作。
盡管我想平靜地結束這一天這一切,但是不可能也不由自主。
這真是一個快樂的日子。五月的陽光已經有了熱力,大地早已解凍,天高遠而碧藍,空氣中彌漫著青草和鮮花的氣息。
延安的幾位朋友通過我弟弟天樂知道我今天要完成最後的工作,一大早就都趕到了甘泉縣招待所。不過,他們還不準備打擾我,要等待我從那間工作室走出來才和我分享快樂。甘泉縣的幾位領導也是我的朋友,他們已張羅著在招待所搞了一桌酒席,等我完稿後晚上一塊聚一聚,因為按計劃,我當天晚上就要趕到延安,然後從吳堡過黃河,先在太原將復印稿交《黃河》,再直接去北京給中央臺交稿。
當我弟弟和朋友們已經張羅這些事的時候,我還按“慣例”在睡覺。因為是最後,起床後,我一邊喝咖啡,抽煙,一邊坐在寫字臺旁靜靜地看著桌面上的最後10來頁初稿。
一開始寫字手就抖得像篩糠一般。竭力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實際上是徒勞的。為了不讓淚水打濕稿紙,我將臉邁向桌面的空檔。
百感交集。
心臟在劇烈搏動,有一種隨時昏暈過去的感覺。圓珠筆捏在手中像一根鐵棍一般沈重,而身體卻像要飄浮起來。
過分的激動終於使寫字臺上的右手整個痙攣了,五個手指頭像雞爪子一樣張開而握不攏。筆掉在了稿紙上。
焦急萬分。滿頭大汗。這是從未體驗過的危機——由快樂而產生的危機。
智力還沒有全部喪失。我把暖水瓶的水倒進臉盆,隨即從床上拉了兩條枕巾放進去,然後用“雞爪子”手抓住熱毛巾在燙水裏整整泡了一刻鐘,這該死的手才漸漸恢復了常態。
在接近通常吃晚飯的那個時分,終於為全書劃上了最後一個句號。
幾乎不是思想的支配,而是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原因,我從桌前站起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圓珠筆從窗戶裏扔了出去。
我來到衛生間用熱水洗了洗臉。幾年來,我第一次認真地在鏡子裏看了看自己。我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兩鬢竟然有了那麼多的白發,整個臉蒼老得像個老人,皺紋橫七豎八,而且憔悴不堪。
我看見自己淚流滿面。
索性用腳把衛生間的門踢住,出聲地哭起來。我向另一個我表達無限的傷心、委屈和兒童一樣的軟弱。而那個父親一樣的我制止了哭泣的我並引導我走出衛生間。
我細心徹底地收拾了桌面。一切都裝進了遠行的箱子裏,唯獨留下那10本抄寫得工工整整的手稿放在桌面的中央。
我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沈默了片刻,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靜到能出席宴會的程度。
在這一刻裏,我什麼也沒有想,只記起了傑出的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幾句話:“……終於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發稿:2004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