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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和生命中的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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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网】生命中似乎没有什么悔事。仔细想想,也有。

我懂事似乎有些早了。但是,一个孩子,纵然九个月上被一场疾病扳倒坐了下来,而且一坐就再也不会站起来,五、六岁上若是再不懂事,那也就是傻子了。
  
说来也怪,在那没有电视只有收音机的年代,父亲喜欢收听大陆用闽南话对台湾同胞的广播。多年以后我想,父亲也许嫌广播电台的节目大多都太硬,想找一个有些亲情味的听听吧。孩子对父亲是崇拜的,父亲的经常收听使我由习惯而感到悦耳,与这个台子也就多有接触。

一个天气不算晴朗的午后,邻家的一个叔叔站到我家的外屋跟奶奶借秤,奶奶也正把秤借给他。就在这个时候,我向奶奶喊,奶奶,我找到台湾台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那个邻家的叔叔异样地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奶奶也看了我一眼,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好像忽然间意识到什么,一下子僵住了。

父母下班的时候,晚饭已经都摆在桌上。全家人却都没有吃饭,全都坐着,母亲望着奶奶,奶奶望着父亲,父亲谁也没看地沉思着。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恐怖,并意识到这恐怖是由于我做了一件什么事招来的。在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怖中,我生平第一次想到,我若是没有出生该有多好,我若是出生以后什么也不懂该有多好,我若是什么也不懂再变成一个小动物钻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那该有多好。

我后悔来到这世上了。

“文化大革命”一棒锣响,大街上出现了戴高帽子的人,这其中,有我的母亲。也许是因为脸已经被打肿,也许是对女人特殊照顾,母亲没有被戴上那种纸糊的高帽子,只是在胸前挂上个大大的木牌。身为孩子的我们,头一次意识到,父亲不管怎么魁梧,他也不能跟那么多人作对,他保护不了母亲,他也无法为了母亲去跟人决斗。

有人欺负到家门口上来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中,挥着他那稚嫩的小拳头,用那稚气的童声喊打倒我的母亲,他用一根铁条从隔壁邻家捅过来,把徒有其名的墙壁捅出一个窟窿,他隔着那种东北的板杖子,把锯沫子扬进我家的酱缸,把垃圾倒进我家的菜园子,他脖子上挂着一把削铅笔的小刀,盛气凌人地两手掐着腰,站在一帮随从的前面。

母亲低着头,用悲悯的目光看着我们说,你们自己保护自己吧。

我们凝聚起来了,我们相依相偎着,紧紧地挤在一起,恨不能把身体挤进身体里去,恨不能挤成一个,恨不能挤成一个拳头。

我们保护自己的结果是把那个举着拳头喊打倒的孩子又招了来,他带着被我们惩罚出来的鼻涕眼泪站到我们的炕前,他的父亲站在他的身边,他们身后黑压压站着一片人,黑压压站成一片的人,你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一双双灼亮的眼睛,在一片黑色里闪着越来越亮的光。

有一位作家写过,一只小鸟,恐怖到极点绝望到极点的时候,也会张开全身的羽毛,叫破自己的喉咙,作殊死的搏斗。还有一位哲人也说过,一个弱者,倘生死不顾拼命反抗的时候,他倒很有可能会赢得强者的尊重。我终于从那挤成一个的身体里分离了出来,我把我们受过的欺负一样一样地摆给对方,我把我们受过的欺负一件一件地附上质问句,一个问号一个问号的扔还给对方。最后我说,你们一大帮子人,到我们这样一个只有几个小孩子的家里来,是要抄家吗?那个大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回头去冲他身后的人喊,你们都来干什么?都给我出去。他转过头来,死死地看了我一眼,领着他的孩子慢慢离去。

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站到门口,看着几个孩子衣发不整地置身于一种狼籍的气氛中,看着屋里被杂乱的脚步践踏过的痕迹,他们什么都明白了。他们把我们揽过去,默默地坐下来,一直坐到天色完全黑上来。

我想,我是出生得太早了。

父亲经常黑着脸回来,母亲也经常黑着脸回来。父亲被下放到煤矿的井口去了,母亲也被下放的煤矿的井口去了,父亲医药方面的书都放到了柜子里,母亲教育方面的书也都放到柜子里去了。

奶奶一股急火攻心,不在了,跟父亲不是一个姓的爷爷也不得不跟着姑姑走了,我们原本应该有的一个弟弟,在母亲的肚子里,在还没有看见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早早地离开了。

奶奶具有相当火爆的性子,她看着母亲那肿得大大的脸,她拼了命地张大了嘴,也没哭出那憋在心里的声音来,她一口气没上来,扔下一碗没有吃完的高粱米饭,走了。

而我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弟弟,也被爷爷托着,扔到野外去了。

我越发想到,我到这个世上,实在是来得太早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那夜黑得很有厚度,仿佛伸手一摸,能摸到一种冰凉的大理石的质感。这个黑夜很结实,结结实实地砌在那里,堵绝了天地间的一切。在这样的黑夜里,只要不点灯,你就是黑夜的一部分了。

就在那个漆黑的夜里,父亲开始培养我熬夜的习惯。父亲拿出一张世界地图一样大的又厚又硬的大白纸,在上面打上格子,在每个格子里横平竖直地用毛笔填上一个个大字。父亲把那张纸贴在墙上,父亲站在那张纸下面,让一根长长的木棍变成教鞭,让那张纸上的黑字在以后的黑夜里逐渐被画满红色的圆圈。

除此以外,父亲还想尽了办法,不管想什么办法,父亲都是在落实他在那个黑夜里对我说过的那句话,识些字吧,省得将来寂寞。

我不懂珍惜,我没有把那张写满了文字又画满了红圈的纸好好地保留下来。那是我的第一本教材。

我对不起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