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和生命中的悔(下)
打印机版 | 【投稿/反馈】 【明心网】五
我是不会寂寞了。
在那每天只能趴在小窗子上看云的日子里,父母给了我纸张笔墨,这是我童年的玩具。
那时候,纸张笔墨是危险的,那时候我太不懂事,我不懂为父母着想,也不懂保护自己。我每天呆在小屋里,我却给父母带来了最大的操心。我的游戏使父母恐惧。
一次意外的发现,母亲意识到我的那些太过实在的书写将会给家里带来巨大的威胁。母亲不能任凭这威胁继续发展下去。母亲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翻看我的书箱,翻看我那些写满钢笔、铅笔、圆珠笔字的本子,母亲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教训、愤怒、发火,为了发火能够奏效,母亲甚至不得不动用讽刺、挖苦、乃至在精神上让人老实下来的语句,最严重的一次,连父亲都说,你这是要把我们送进监狱里去啊。
在父母的训斥中,在兄弟们的注视下,我的头越垂越低。
我想,我是不该识字的啊。
六
太阳总是很好的。
在很好的太阳下面,卫生检查团又使这个多山小镇的街街巷巷干净了起来。卫生检查团走过的地方,每家大门的门楣上都贴了一张或红或绿或黄的四方的小纸片,表示这家大门里的卫生程度。
如果你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或七十年代初走进这个小镇,在一个山坡上的大门边,会看见一个腿有了毛病的孩子经常坐在大门口晒太阳。
这天,这个孩子的手上不知怎么多了一个长长的木棍,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木棍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在那里坐着,坐得无聊,就用那根木棍捅门楣上那张彩色的小纸片,因为他看见,那张小纸片的一个角已经翘了起来。
纸片虽已翘起了一角,却粘得很牢固,他捅了半天也没捅下来,就这样捅着捅著,天色却已是薄暮了。
这时候,坡下走上来一个青年,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对坐着的孩子捅那张纸表示不满,坐着的孩子不服,两人就发生了争执,你一句我一句越来越热闹,最后就骂起来,不外乎是一个不让捅,一个偏要捅。
这场吵骂在母亲下班归来的时候戛然而止。多年没跟人红过脸的母亲在众人围观之中终于有些沉不住了,她对那个青年说,这样一个孩子,坐在那里,捅那么一张纸,又怎么了呢?那个青年认真地看了看母亲,让寂静延长了一阵,然后慢慢地抬起手,向着门楣上那张纸一指,说,那上面有毛主席语录。
多少年之后我仿佛还能看见,母亲当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我捅那张纸干什么,干什么啊。
七
小时候,我似乎很自然地进入了说话者的行列。也许是放下了走路的事不用去想,整个人的发展都放在了口齿上,很快的,我变得很能说,不用说在孩子里头,就是跟大人理论几句,往往也能赢得上风。但是,随着时间的慢慢过去,尤其是一次次的不慎用一场场错误打开了母亲的记忆,我才发现,我的一切嘴上说过的纸上写过的,都在母亲的心里装着呢。
于是,我学会了沉默。
我也曾有过不懂事的兴高采烈,有过孩子的忘乎所以和疯狂。但是我一次次地发现,每一次欢乐过后,总是会有一次沮丧、错失和惩罚紧跟而来。我渐渐地凭自己朴素的经验知道了,人是不能太高兴的,我知道了乐极生悲,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中国古老的哲学。
于是,我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不能说话,不能欢乐,那就吹笛子吧。携一根竹笛,在大门前,在窗口,吹给越来越浓的黄昏听。
但是,很快就有人说,毛主席逝世的那段日子里,我吹笛子了。
也许是我们前面的路还很长,也许是白灰粉刷的标语深深地蚀进了我们房屋的墙壁,也许我的行为总使父母感很恐怖,所以,我也就总是招来一些经常的打磨。在我的感觉中,在那些年里,我好像总是经常犯错误。一场高烧,坏了我的双腿,十年的时间,病了我的性格,到“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时候,我已变得沉默寡言,我已变得内向,我已变得不愿到人群中去。
“文革”结束已有二十多年了,我用二十多年的时间挽救我的性格。
我在挽救我的性格。
八
也许是识了些字,也许是看了些书,我喜欢跟那些大哥哥在一起。我喜欢听他们谈国家大事,我喜欢听他们谈世界奇闻,我喜欢听他们谈是马拉车还是车拉马,我喜欢听他们谈勾股定理和X加Y。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他们没有书读了,他们回到了家里来,他们愿意带我一起,在黄昏的笼罩下,把大门口坐成风景,把远山望得寂静。他们吹笛子,我跟着他们学吹笛子,他们吹口琴,我跟着他们学吹口琴。他们还唱歌,唱《红梅花儿开》,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用那种尽量压抑的声音。
后来,他们学上抽烟了。
母亲很及时地发现了这种现象,母亲对我们兄弟几个说,我的儿子,谁也不许抽烟,谁抽烟谁就不是我儿子。
但是,已经晚了。
九
如果有人问,你这一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我就会回答,我后悔我生得早了,我后悔我没能在童年睡上一觉,一觉睡过童年去。
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现在的我,已经是现在的我了。
发稿:2003年6月1日
更新:2003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