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天”
打印机版 | 【投稿/反馈】 韩青 潘鲁生韩青: 既然是聊天,我问你,你能不能说出对我们这个城市的天空的印象?
潘鲁生:还真是好多年没有注意过天空了。你怎么想起这个问题?
韩青:我过去也没有意识到。但是有一年春节,在胶东一个小村子里,跟著家里的人,给族里的一个远亲拜年。那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送我们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口齿极清晰地嘱咐我们: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先抬起头来,看看天。而且他反反复复地强调这句话。
潘鲁生:以前人们出门之前抬头看看天,是一种日常生活状态。农民很大程度上是要靠天吃饭的。但是现代人,特别是现代都市人,人与自然的和谐转向了以我为中心,与他人之间关系的处理,以及对周围物质的关注。人们对空间的感觉,一点都不轻松,眼睛只是盯住那来来往往的行人、急驰的汽车、横穿的自行车……对老天爷的感觉淡化了,淡漠到了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韩青:城市的天空已经被摩天楼侵害分割的破碎不堪了。有时晚上与朋友吃完饭,一出门抬头正碰上“一弯新月天如水”之类的,看著月芽儿在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之间,非常虚幻,觉得城市里的月亮都变得不真实了。
潘鲁生:所以现在城市人很尖锐的现实问题就是要重新学会关心社会,关心大自然。最近气象预报又增加了一项报道:“沙尘暴”。说沙尘暴是一种天灾,不如说是一种人灾,至少是人类加剧了这种灾害。
韩青:这一类灾害性的自然天气,搁到过去,就算是“天谴”了。是人做了坏事要遭到“老天爷”的谴责与惩罚。民间语言里有很多这类说法,或者说是一类咒语:如天打五雷轰的“雷殛”;窦娥被冤屈而死,临死前的三个誓言之一,就有一个是“六月飞雪”。而农民起义、改朝换代的时代,也多半要利用这类天灾人祸,广泛地散播舆论基础,地震了、洪水了、大旱了、蝗灾了,都是由于什么什么人做了什么倒行逆施伤天害理的事情。总之,是现世报应。水泊梁山好汉的招牌,就是“替天行道”。
潘鲁生:如果老天爷真的天打五雷轰,看来我们很应该去静静地看看天,狠狠地反思一下,我们为什么与天的感情愈来愈远。从历史上看,我们的祖先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非常到位,并使彼此和谐相处。
韩青:现在人们说到阳光,首先想到的是防晒,在阳光底下别忘了涂抹隔离霜,太阳落了之后,人们追求的是“夜生活”,是霓虹灯掩蔽了星星和月亮的生活方式,是埋头在各种商品消费里,根本无暇观赏昏晨的生活,是背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新新人类是追星族,但他们讲的那种星座、星相,并不是具体星球在天体的位置,而是像讲生日属相一样,附会著一些貌似神秘而另有暗示的流行说法。有点像过去的人们讲老皇历,但有时尚色彩,又能带动一些商业消费。不过由于少年人特有的强烈好奇心,他们对天体的认识,远远比他们的长辈们更科学更客观,深夜观看流星雨、彗星、日蚀、月蚀等等天体景观时,他们会是观众席上的主力阵容。他们对天的认识,可能比长辈们更科学。若以感情而论,那就跟过去老辈人是两码事儿了。
潘鲁生:对天的认同程度绝对是不一样的,过去老百姓在遇到大事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说“我的天呀”,农民意识中的“天”不仅是自然的天,还是他们的精神支柱。天对于农民来说就像子女与父母一样,儿女们依赖、仰仗、热爱著他们的父母,希望有他们的父母来保护,这之间存在著的是一种亲情的关系。
韩青:那个时候天气预报也不便利,人对自然是有著敬畏之情的。古人形容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水寒人如豆”,人在自然面前,是很渺小的,是自然里面的一部分。而不像现在,是挑战自然,努力去做自然的主宰者。在古时,人们是把神明当作一个现实的关系来安置和对待的。比如,明朝北京皇城的修建,紫禁城之外,还有天坛,地坛,日坛,月坛,气势和规模都不亚于紫禁城,天坛,要比紫禁城大四倍,共4100亩,那种设计心态非常郑重与虔诚,所有在里面举行的活动,都是出于对大自然的感恩戴德。
潘鲁生:所以,有情调的人,小资,多愁善感的人,多是以某种情调的心态来体验对天的感受,而缺乏的是对天更深刻的认识,特别是对农民朴素心灵的理解。从现代的绘画作品或者文艺创作看来,他们所表达的仍不是农民那种对天的信赖、依存感。几千年延续下来的农耕生活,年年不变的播种季节,同样不变的收成季节,农民们必须耐心等待著冬季的走过,年复一年相同的节令,相近的风俗,相同的节日活动,补充著他们精神上的渴求。大自然顺序有力地支配著农民的生活、劳作、收获。这样农民每一天都对天寄予神圣的意味和亲切的情感,就像植物对于土地那样依附。随著立春、雨水、惊蛰、春分等大自然有规律性的天时节气迁动,农民们也就依顺著天时,不失时机地进行著他们的劳作生产活动。
韩青:二十四节气,每一个节气的名字都给人诗的感觉。有个朋友的生日,就是惊蛰,非常诗意的时节。但是,另一个朋友的孩子,对这个惊蛰完全没有概念。跟他讲动植物在冬天里睡眠,春天里醒来,然后从洞穴里、土壤里出来,重新开始在太阳光里的生活。但是,调动出来小孩子的反应,都是与动物园里对号入座的东西,跟大自然的规律都有不一样了。他们会说:大狗熊不是冬天来的时候,也出来陪游人过春节吗?现在大棚里出来的盆栽植物,不是一年四季想让它什么时候开花都可以吗?给他们解释起来非常麻烦,而且,有时候心里还有点自己落伍过气的感觉:这都是些什么年代的名词解释了?记得在小学课本里的那些二十四节气农谚,语言的节奏感与场景感都很强很有感染力。
潘鲁生:物候历法、二十四节气等经验主义的自然观,几千年来对农民的生活产生不小的作用。这类农业谚语,是农民与大自然相处生活生产过程中的一种经验,在生活中很灵,不仅对农事重要,也是对全世界的文化创举。
韩青:到了什么节气时,该做什么事,都是有许多仪式的,有些节气就直接是一些大大小小的节日。甚至穿的衣服上是什么花的图案,朝廷都有规定,要出诏书的。慈禧太后的女官德龄的《御香缥缈录》里,就有梅花、荷花、菊花、兰花和牡丹,在什么季节的什么场合穿用,都有一定制度讲究,甚至裘皮出锋还是不出锋的,穿错了就要吃官司。《红楼梦》大观园也有许多活动,也是根据节气习俗来展开的,许多人物关系的情节发展都是源自对季节的感受,是“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潘鲁生:比如说立春吧,俗语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人们把这一天看作是一年的开始,立春俗称“打春”,是夏历的正月节,从阳历来看是在每年的二月四日这一天,按照传统的算法,大寒后的十五天,这时日行黄经是315度,气温开始上升。山东鲁西北这一带有个俗语说“春来鹅毛起”,要“试春”:把一节竹筒埋入地下,放一根鹅毛在露出地面的竹筒口上,立春时刻一到,鹅毛就会飘飘悠悠地飞起来,这样就可以表明地气的萌动,春天的到来。这一天是冬季过去和春季开始的标志,在古时是一个重要节日。《礼记》中记载:周天子以立春之日亲率诸侯王公们迎春于东郊,行布德施惠之礼。这种风俗演变到现在,在山东,这一天人们要到野外走一次,叫做“迎春”或者是“接春”。德州的一些农村,这天出了村子往东走,只要是碰到穿红衣、戴红帽或者是提红包的人就算迎到春了。
韩青:电脑的几个输入法的字库里,没有“节气”,而是蒸汽(机)。一个是农耕时代的概念,一个是工业文明的名词,完全不同。
潘鲁生:不论是在城市还是在农村,传统的东西在一天一天地被抛弃,这是西方现代文明冲击的结果,也是现代社会发展变化的结局。
韩青:也未必仅仅局限在西方。1972年世界第一次环保大会,有100多个国家参加,会议宣言说,人类文明在发展过程中,发展应该是有限制的。当时中国代表团是惟一拒绝签署大会宣言的代表团,理由有两个,一是人类发展是无限的,人定胜天,愚公可以移山嘛。二是科学技术的力量是无限的,科学是万能的。结果我们现在也是自食其言。
潘鲁生:目前我们正处在现代工业文明和农耕农业文明交融的时代,这两种文明之间必然会有著对立和冲突的矛盾。
韩青:近段时间,媒体爆出的俄罗斯几个科学家“毁月计划”,好像还让中国人发现了一点传统的重要性,这个要用冷战剩下的6千万多级的核弹头,来摧毁月亮的建设计划,听上去像是一个愚人节消息:那几位科学家论证,月亮引力造成地球倾斜著绕太阳转,造成地球气候变化、灾害不断,如果没有了月亮,地球就不会再倾斜,气候、潮汐也不再变化,不再有春夏秋冬,不再有饥荒了。地球就会像天堂一样了。但也是嚷嚷了一阵子没下文了,世界上反对的人太多了,绝大多数国家的人,表示不可想象没有月亮作伴的地球,我在公共汽车上听人议论说:如果他们像中国一样有月亮的诗歌和传说的话,绝想不出这一损招儿来。但是,也有人真是好奇,也功利得很:我们安空调不就是想要恒温吗?如果真能一劳永逸,何乐而不为。
潘鲁生: 我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有的人认为是神圣的,有人认为是报应的,有人是观望的,也有人是担心的。但是,天自身是博大的,会容纳百物百灵,它会满足人们不同要求的,因为它有宽广的胸怀。
摘自“扬子晚报”, 作者--潘鲁生:民艺学博士 韩青:作家
发稿:2002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