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还有人在那么样地生存着(上)
打印机版 | 【投稿/反馈】 《深圳周刊》(节选)这回去川贵一线拍摄采访,感觉挺难,倒不是说去到一个具体地方的过程有什么难度,而是这样的题材,这样的内容,这样的视觉符号在人们心中已经回荡很多个年头了。“希望工程”甚至可以收入到中国近20年国民行为的名词词典之中了,直到发稿前的一刻钟,我都不能为采访定下一个总的标题。但无论怎样,大山还在那里,大山里还有那么一群人在那么样地生活着(准确地说是生存着)。
10年前,有一群电视工作者力图想在绵延万里的北方版图上拍出真正的长城,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最后最精彩的落脚点竟然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陕北老乡家里,那位满身尘土的“老庄户”就那么在自家院墙上踹了几脚,就那么平平淡淡地告诉记者:“这就是长城!”是啊,长城不在边关,不在荒漠,就在中国老百姓自己的家里。贵州的山很大,山里人还在蜿蜒的山路上缓慢地呼吸着,在他们眼里或许一切都像大山一样沉寂不动,但也可能会在茫茫的视野里出现一点新的景观,哪怕只有一点点,那就是一个参照物,一个目标。其实仔细想想,生存的动力不就在此吗?人和人之间是需要互相帮助的,其实帮了别人的同时也在帮助着自己。
“新贫困”景观
贵州黔南地区的三都县,是全国唯一的水族自治县,在这里生活的63%的人口都是水族人,另外,苗人和布依人也占了不小的比例。去年12月24日的晚上是西方的平安夜,如果在深圳,这个夜晚应该是流彩飞花、欢腾喧闹的夜晚,但在三都打鱼乡的排怪村小学里,一群七八岁的小学生还围坐在一盏比萤火虫光亮不了多少的小电灯泡下朗读课文《打电话》。
电灯泡是送礼佳品
电灯泡在这里可不是件小事,还是学校想尽办法通过寨子里一座小小的土制发电站买来的,每个电灯泡不能超过15瓦的光亮,学校里每个月每个灯泡要交5元钱。
在村寨里电灯泡甚至还是亲戚们送礼的物件,我在一个特困户莫廷荣的家里,甚至看到他在墙上用空线挂起的一只电灯泡——根本不会亮的,但他挂在墙上既是一种装饰,又可以摆摆气派,那是去年6月他二哥送给他的,我觉得那玩艺在老莫心里的分量,有点像深圳一个朋友家里的一套828家庭影院,放在那里即使不响也挺生威的。
“网络”是什么
圣诞夜里的排怪小学和平常一样,二年级的小学生在晚自习里高声朗读《打电话》。我问这些孩子,有没有见过真的电话,间中只有三个同学举起了小手,其他孩子,都是大眼瞪小眼。7岁的莫明燕怯生生地问记者:“如果站在山坡上双手合拢大声叫二姐回家吃饭,是不是也可以算‘电话’”……那个晚上,我觉得自己完全陷入了一种现代词汇的困惑之中。比如电话的电是怎么回事?怎么解释,他们都不能明白,因为在解释之中又会派生出一大堆相关的词汇。
我突发奇想地写了一些名词让孩子们完全凭自己的理解去解释,例如:“电脑”、“网络”、“摩天大厦”、“随身听”、“BB机”“世界杯”、“奥林匹克运动会”等等等等,他们的回答百分之百的是沉默,甚至不能像城市里的孩子愣能瞎编出一些含义来。最有意思的是,从教室出来时,一个小小的男生很认真地告诉我:他家里有一个三角形的“网络”,他曾用它抓过鱼,希望我有空能到他家里去看……
事实上,在大山里感受贫困,几天就能把人搞成“贫困麻木症”了,因为这里家家户户都一样。在乡里、学校里一把一把的贫困名单中,有很多划了强调符号的“特困户”,但如果真的去到他们家中走走,你根本看不出“贫困户”能比“特困户”的境遇好多少!门门窗窗大同小异,屋里除了给猪烹食的大铁锅多少能显出一点兴旺的景象外,满目的荒凉和破败,看看他们“家”里的摆设,真的可以用“一贫如洗”来形容,尤其是睡觉的地方,简直是简陋到了过分的地步:乱扔点尘土飞扬的干草,上面垫点破布,拉过一床黑黑的棉絮就能凑合一夜,在这寒冬腊月里,每个夜晚对他们而言,都像是一种赌博,只要不被冻坏冻昏,第二天就是快乐的一天!
与文明的距离是真正的贫困
今天的山民日子毕竟要好过了一些,从外观上看,刚刚换上了深圳等城市市民捐赠的冬衣,感觉人们的外观气质都向城市边缘迈进了一步。但最让人焦虑的还是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一个越来越让人感到紧迫的问题正一天比一天清晰地显现出来了:发达地区儿童和贫困地区儿童的差距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金钱量化指标了,这种差距离越来越表现在与现代文明的距离上,这是一种质的区别。山里的孩子要吃饱要读书,但按照现在这样的文明进程,他们会不会落后到连词汇都不能沟通的尴尬境地呢?
现代社会,贫困的意义已不同以往。站在眼前一大群穿着和都市里孩子一样鲜亮服装的山里娃中间,仿佛看到了2002年的穷山沟里组合出了一道“新贫困”的景观。
孤儿的影子
在山区小学生喧闹的群体中,有一大堆孤儿的影子。如果在城市里,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可能会成为人们注意的焦点,但在这里,绝对的司空见惯,谁也不会把这事当做一件事儿来谈论,这种近似冷漠的氛围从某种意义上倒也帮助了孤儿们正常地成长。
或许因为他们的父母离去得太早,或许从小就感受着大自然的原始气息,孤儿们也会在课间时间欢快地戏耍。只有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学生,对这种经历才会在内心深处有所触动。画面上站在最前面的这个孩子名叫莫廷恒,他本来也是站在学生群中追看记者热闹的,但是当老师突然指着他对记者说:“这个孩子也是已经没有妈妈了的”时,莫廷恒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青菜火锅
山里多孤儿不是什么新鲜事。这里的成人大部分都没有走出过大山,有好多孩子的父母甚至都没有见过火车,更没坐过汽车。自从进入冬季以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停止了用油,每顿饭都是一种吃法儿:青菜火锅,这名称听起来很是诱人,但那种吃法光看都会觉得心悸:扔几片破菜叶在清水熬开的锅里,如果家境好一点的还可以切点白罗卜片,用一个小碗拌点辣椒面和盐巴就那么边蘸边吃,天天如此,顿顿如斯,饭菜里没有一点油水。
三都县打鱼乡的排怪村是该乡最穷困的山寨,从乡上一路爬山走到寨子,记者花了将近三个小时,累得小腿肚子直往前转筋,据说这里什么东西都是靠人抬马驮扛进山里的。走了一回这样的山路算是真正体会了一回山民们对时间的把握。有一首歌谣多少能说明一点:“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说话听得到,见面半天多!”这里的山民出一出门走走亲戚或是上朋友家去聊聊天,短则一天来回,耽误一小下就奔三天五天去了。
不敢生病
这里的医疗条件可想而知,一旦逢病闹灾什么的,人可是抬都抬不出去,很多山民得了病就是硬抗,实在抗不过去再用点土方,能好就好,好不了就等着,听村民白贞林告诉我:“去年有一个人家的媳妇生孩子,死活也生不下来(难产),寨子上下几十户人家都能听到她的惨叫声!叫了三天多呐!最后把个人活活疼死了!那孩子也幸好没生下来,生下来了也是一个没妈的娃娃嘛!”老白抽着自己动手卷起的老土烟,平平淡淡地想着,说着,好像这事儿在他的心里一点也没泛起什么涟漪。
为什么不送医院呢?老白说那医院光给两个药片片就要8元钱,你到哪里去整这么大的一笔钱?山里人自己挑沙烧炭,如果能赶上个好集挑上个五六十斤的东西上镇子里卖掉,全部收入也就顶多换回个十一二块钱,这笔钱买点盐巴,买点煤油,就差不多了,有些孝顺儿子能把老爹老妈带上去集市里花个一块五毛钱吃一碗辣米粉,老人都开心死了!这山里面谁敢生病啊!
“厚颜”求助
穷人家里孤儿多,在一封排怪小学老师们呈上给乡级领导的求助信上,是这样写的:“新学期初(8月26日),只有少部分学生到校报到注册,我校全体教职工分组下队动员流失生,口号是‘没钱交费的学生,家长先打欠条,领书让孩子上学,按欠条上日期还清书费(9月20日)’,深入到流失生家中,家长都说:没钱交纳书费,孩子不能上学。在全体教职工的努力下,三番五次地动员,费尽苦心,流失生终于来到了学校打上欠条,都已领书上课。我校收费按全乡最低标准收取。每一学期,都有欠费现象,这一学期,更为严重,全校学生233人,有89人打上欠条,总欠费2988元,其中书费1879元。我校分组多次下队催促欠费的学生家长交费,尚未见效。看着群众无钱交纳哀声叹气的悲状,住的简陋、吃的简单、穿的也很朴素。有的学生还赤着双脚上学。学校无固定经费,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也采取一些措施,让欠费的学生家长挑柴、挑沙、做一些简单的维修来抵押学生的书费,杂费只能采取减、免的态度。尽管如此,现在总欠费2345元。在越过温饱,奔赴小康的今天。村民过着低下的生活,且孩子上学没钱交书杂费,是件值
得关注的事。
为此,解决特困生书费是我校全体教职工关心的焦点,在我们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再次厚颜向上级领导反映,诚望得到上级领导的厚爱与关心,给予救助为盼!”
在读完这封信后,记者看到了,附带着的一份“特困生名单”,在33名特困生中有12名孤儿,占特困生人数的40%。
山里的孩子究竟需要什么
在打鱼乡的一个小村寨里,我曾经给几个小孩画过一幅漫画:画的是深圳的地王大厦,画得很高很高,云彩都在大厦的半截腰上。住在大厦顶层的人打电话问住在大厦底层的人儿:今天有没有下雨?回家要不要带伞?当孩子们看懂了,听明白了,都抱着肚子在地上笑成一团,本来我以为他们会对这么高的大楼表示特殊的兴趣,谁知其中一个鼻涕拖过了嘴巴的小家伙反问我:“你们那么喜欢住那么高的地方,那为什么不搬到我们这里来住呢?我家后山的那个坡就经常有云在半山腰上飘啊!”这话让我无言以对,一时间我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和山里的孩子接触几天下来,你会感觉到,如果单从生活煎熬的角度看,他们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苦楚,相反他们生机勃勃地在这里成长着。对于这些孩子而言,没菜没油,没书没衣都是正常的事情,自从娘胎出来到了这个世界,他们所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景象:十几里蜿蜒崎岖的山路,每天来回要跑四趟,他们几乎是几年如一日从不间断地跑了下来,难怪一位联合国的官员在参观了中国贫困山区小学校上课生活的景象后无比感慨地说:“这样恶劣的环境!这样的道路和这样的办学条件!不要说能培养出什么高水平高素质的学生来,学生们能坚持来上课,老师能坚持在这里办学,这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目前,山里的小学校学生一年要交多少书费?40元啊!对于深圳人而言就是吃一顿麦当劳的饭钱,或是酒吧里一瓶太阳啤酒的费用,但就是这区区的40元钱把个大山里千千万万贫困户人家里的孩子给难得寝食无着,央父求母。
我们相信任何一个深圳人如果真正了解了这些家庭和这些孩子所面临的困难,权衡一下自己的经济实力,是会慷慨解囊,相帮相助的。但山里的孩子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山里的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一面“窗口”,就像沉闷良久的房间里突然推开的那扇窗口一样,他们需要一股外面的气息从头顶掠过,真正让他们看到,听到,触摸到。
我曾经让山里娃们描述一下他们自己心中深圳的景象,有的孩子会说:深圳的楼比山要高!也有的孩子会说:深圳的汽车比子弹快!还有孩子说:深圳的娃娃天天能吃上肉……感受着眼前这番真正另类的热闹景象,我真的很想知道深圳的孩子们是怎么想象山里的孩子的?或许他们会说山里的孩子不用去氧吧!山里的孩子可以随意逃学!(那么长的山路,说什么借口都不为过嘛!)山里的孩子喝的都是免费的矿泉水……现代的贫困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物质匮乏,而是信息和交流的严重滞后。一方面山里人对现代文明的无知和麻木构成了一个层面上的贫困;另一方面城市人对落后地区的漠不关心也构成了另一个层面的贫困。
在贵州师范大学校园的一间网吧里,我曾看到墙上贴了这么一行字:“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整个地球;如今我们要说:给我一扇窗口,我能了解全部世界!”
发稿:2002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