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錄的細節(上)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吳佳駿【明心網】*菜場之駁與雜
上午八、九點,時間初露端倪,陽光調適著它照臨於地面上的光線的面積和角度。生活蠢蠢欲動,並憑借菜市場呈現出一天中最初的邊界和秩序。
陌生的面孔映襯著約定俗成的場景,雜亂的喧嚷混合著食物腐腥酸澀的氣味。菜蔬肉食在他們固定的攤位上靜躺安睡,等待一雙雙挑剔而尖銳的目光在他們面前來回遊動,往返逡巡,像接受一只只老鼠在尋獵昨夜遺失掉的生活資源。
南面:土豆、西紅柿、南瓜、蠶豆……像一對排列整齊的士兵,正在接受一個老太婆精明眼光的檢閱與審視,不知道它們中的誰會最終中的,被老太婆滄桑的手撿入竹籃,成為生活的間諜或預謀;
西面:兔子、稚雞、乳鴨、青蛙……帶著虛脫的身體在屠人寒光靈閃的鋒利彎刀下做殊死掙紮,試圖掙脫生活的圈套或陷阱;
北面:辣椒、青蔥、大蒜、韭菜……誇張地彰顯著與這個早晨的比例關系,以幻想的方式覬覦著怎樣才能找到切口鍥入生活的內部,成為操縱生活的主犯或幫兇;
東面:鯽魚、鯉魚、帶魚、鱔魚……四下逃竄,縱橫沖撞,在陽光照不到的死角等待某場命運的遷徙突變。最終被迫卡在某條黑暗甬道的咽喉處,剩下一堆骨刺,成為點綴生活的腫瘤或美人痣。
在一個清冽的早晨。菜市場。上午。八九點。我感到一種厭倦,在那裏,我遇見了很多熟人:當教授的隔壁鄰居藏起了夾在公文包裏的尊嚴正與一賣雞蛋的農婦為一毛錢的差價嘮叨周旋,住我樓下在電臺搞主持的漂亮女人卸下了屏幕上的嚴肅表情與一賣青菜老者討價還價,聲音高過平時在電視中幾倍的音量……
恐懼再一次襲來,在菜市,我的判斷力受到空前的考驗。我努力改變著自己對一切事物都視而不見,熟視無睹的習慣——我企望做一個生活的熱愛者。我在菜市的南面買了土豆,北面買了大蒜,西面買了兔子,東面買了帶魚。我盡量控制著自我的厭倦情緒,曾聽人說,如果某人開始對菜市表現出厭煩,同時就意味著他已經對生活出現背叛。照此一說,一個人要熱愛生活,得首先學會熱愛菜市。不知道這是一種真理,還是一種謬論?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刻,我儼然一個生活的局外人。
*車站之行與止
早晨或黃昏,兩個最易使人靈魂出竅,並慫恿身體遊蕩或行走的時候,註定了一些生命的秘密事件必然將在車站發生,像一個預謀已久的計劃終於找到賦諸行動的窗口。
售票大廳內燈光幽暗,像正在候車的人深不可測的內心。一張張疲憊的面孔,一雙雙焦灼的目光,預示著接下去將會發生的某種命運的轉承或遷徙。
我總是將車站想象成無數生活故事的發源地,那麼多南來北往的人在此不期然而遇,其間的偶然性多多少少會發展成日後某些必然的塵緣。這是一種冥冥中的邂逅,像人生中的諸多奇遇,充滿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
現在,我像許多耐心候車的人一樣,手中提著旅行包,心中掂量著將搭載自己遠行的那輛車何時能夠起程,來一次徹底的放逐,去收獲一個遙遠的故事。
等待使時間變得靜止,每個人都沈默無語,有的胡亂地翻看著報紙,有的雙目微閉做假寐狀,有的東瞅西望,如坐針氈。檢票窗口的工作人員永遠那樣繁忙,喇叭聲中話務員清脆的普通話一直在提醒旅客乘車的時間及班次。我的思緒仍在虛構著通過車站可能促成的故事:那位頭戴鴨舌帽,眼戴黑框眼鏡,形象頗具詩人氣質的老者,左手拄拐杖,右手提著沈沈皮箱是去完成一次精神的回歸還是演繹另一版本的老年托爾斯泰的出走?那位看上去年齡僅十二三歲的男孩,輕裝簡行,是去尋找人生的第一個夢想,還是僅僅為了體驗某種冒險的刺激?那對相依相偎然而神色倉皇的熱戀男女,是去遠方享受蜜月的幸福,還是逃避現實的淒涼……
我突然感到一陣憂傷,在車站。我假想了許多別人的故事,那麼,我呢?我只不過是一個搭錯車的人,在另一個陌生然而又熟悉的車站尋找下一站點的方向而已。
車子終於起程了,候車間在一陣短暫的躁動之後很快又平靜了下來。我的遐思與假想不得不在車子快速的奔跑中被瓦解、破碎。
車站,又一次完成了它的使命:載走了一些人的夢想,留下了一些人的遺憾;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助長了一些人的背叛。
*商場之曲與彎
很長一段時間,我迷戀上了逛商場。這對於一個像我這樣成天躲在書房裏深居簡出,僅靠虛構和幻想過活的人,無疑是對生活態度或生存理念的一種莫大考驗。它使一個習慣思考的人退出了內心的秘密花園,深入到日常生活的現場,感受著另一種更加真實的刺激與心跳。
大多時候,我的進入隨意而散漫,不帶任何目的,這符合我一慣慵懶而邋遢的個性。商場永遠都是一所物質的迷宮,琳瑯滿目的商品加之強烈的生活氣息總是滿足了無數人對物質占有的欲望。起初,我老是驚異於為什麼在每天的任何一個時候商場裏都會聚集大量的人群,他們不上班,不做別的事情,仿佛他們活著的意義就在於擁有逛商場的權利。很多次,我看見一些人推著購物車圍著商場周而復始地選購自己覺得應該買的物品,當他們選滿了一小車自己忠愛的東西後,略作思索,似乎又發覺有些東西是不急需買的,或可買可不買。於是又將車內物品取出重新放回貨架,繼續選擇其它的物品。如是再三,半天時間倏忽而逝。最後在他們去收銀臺結帳時,自己真正購買的就只有一包洗衣粉,或者一瓶洗發液。甚至有人什麼也沒有買,像來時一樣,空手而去。但他們的表情無疑都是幸福的,一種隱藏在過程中的快感深藏不露。
一次,一直處於商場閑蕩者或旁觀者的我,終於控制不住眾多購物者情緒的感染,過了一回瘋狂式的購物癮。將自己認為喜歡的或有用的東西,統統買下,幾圈逛下來,手裏提了滿滿七八包沈甸甸的物品,心裏懷著美妙的情素暢然歸家。幾個星期後,我的房間裏隱隱散發出一股腐腥的味道,四處查尋,卻發現味源來自於那些在商場裏所購之物品,自我買回它們後,就一直拋置在那裏,不曾開動。我這才覺得,一些當時看來對我很有用的東西,經過一段時間後,卻居然未能產生絲毫的用途。生命的需求原本只是極其簡單的東西,拖累我們肉身及心靈的也許就只是欲望而已。於是乎,為確保室內清潔,我只能將之打包後,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
從那以後,我對逛商場缺乏了熱情,我重新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成了一個生活的隱者。每當再有朋友拉我逛商場或偶爾從商場經過目睹裏面瘋狂購物的人們時,不知怎麼,心裏總會泛起一種隱隱的恐懼。
(節選)
發稿:2006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