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作证
打印机版 | 【投稿/反馈】
![]() |
【明心网】十八岁那年,我背着一把二胡,离开东北小城,出山海关,到北京投考中央音乐学院。
这是我头一回离家出远门儿,到了北京,一见宽得要命的长安街,浑身的狂野,就收敛了许多。我在北京举目无亲,北京越大,心里就越茫然。坐上公共汽车到前门找旅店,汽车售票员操一口卷舌的京韵,滑溜得耳朵抓不住,胡乱跑下车,也不知是到哪儿了。京都那长着芒刺儿的白花花的阳光,晒得我心里发毛。养精蓄锐,才能去考场战斗,可我不知到哪儿可以找到晚上睡觉的大通铺。我的衣袋里攥出了热汗的钢镚儿角票儿,只够住大车店的。
就在我四顾茫然的时候,有人拍我的肩膀,热辣辣地叫“东北小老乡!”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尖长脸和一双热情得不能再热情的小眼睛。那人率先通报是哈尔滨东北林学院大学生,迅速而坦诚地公开了他来京是要转学到北京林学院的,坦诚而迅速地出示了贴着照片的学生证,让我验明正身。我就也迅速,也坦诚,公开了我的籍贯,住址,家庭成员,来京目的,还有年龄什么的。尖长脸知道我是音乐学院的考生,就弄出一个口琴来,放进嘴里呜咂,证明他极其喜好音乐,又是同乡,又是知音。
我简直喜出望外,立即和尖长脸成了好友。他得知我正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就慷慨地推荐了北京甘家口黄瓜园徐工程师家去住,说只要通报他的名字,绝无问题的。我当然去了。我并不知道这是一个骗子让我去拧人家的门把手。
甘家口徐工比我更了解尖长脸。后来知道,徐曾托尖长脸将其老母护送回哈尔滨,尖长脸勒索要挟,骗了徐工的钱物,并且把老太太旅途用的钱也攫为己有了。再后来,还知道尖长脸终于因多次诈骗被判刑八年。当然,这些,在我以骗子最亲密的朋友的身份去拧人家门把手的时候,前因后果一概不知。
我叩开了黄瓜园人家的门,徐工把我让进了屋子。在徐工的眼镜后面,我只看见了和善。那时候我还是个浑身牛犊子气的毛孩子,不懂得分析人眼色中的化学成分。我开门见山说是×××(可惜记不起尖长脸名字了)让我来住的。徐工无表情,不说话。甘家口黄瓜园人家的老母亲,还有徐工的夫人,小女孩青青,都不说话。我就尽力渲染我和尖长脸儿的关系:同乡,好友,还是知音。还是不说话,他们……
当大人们上下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时候,四五岁的小青青好奇地碰了碰我的琴囊。老太太叫了一声:“别动!”我吃了一惊,但不知这是为什么。我忙把衣兜里能证明自己的东西,都翻给他们看:音乐学院准考证,进京住宿介绍信之类。同时我打量了一下房间:两间小屋,里外都摆着床,那些床铺都是早分配好的,母亲,夫妻,女儿,都有主儿了。我想,也许地上可以放下我这个穷小子?也是急中生智,我不再扯什么“尖长脸儿”,只请求他们听听我拉琴,我拉一首曲子给你们听吧,我说着,活像一个乞食街头的流浪艺人,立即解开琴囊,抻出胡琴来。我的手有点儿抖,我的额头爬出了成群的汗珠。
老母亲说:“别着急。”我调理了琴弦,让自个儿静下心来,权当黄瓜园人家的老小,是我应试的第一批“考官”。
哦,二泉,月亮,阿炳……
哦,《二泉映月》……
我的琴弓开始锯动琴弦,仿佛决心锯开陌生人的心灵之锁。我的指尖开始叩动音乐之门,起初有点儿毛躁,我必须分出心来观察“考官”神色:老母亲定定地只看我的娃娃脸。小女孩的眼神儿里有几分新奇。徐工夫妇蹙着的眉头解散了,渐入境界……我梦一般地跌入音乐之谷,开始自己感动自己了。我颤抖的心,被二泉之水化解着,荡漾着,我的指尖在琴弦的高把位滑动,感觉、触摸、寻求、回还,通过每个小巧的装饰音,捕捉二泉水滴的聚散,水中银链般的月光的闪熠。乐曲回旋,层层叠叠,挂在指尖的泉水冲波逆折,从千仞高崖跌落,从幽谷蜿蜒而来。月光,在我的心上铺开。我的心里清凉得很,干净得很。泉流,一些儿流在我的心上,一些儿涌上我的眼睛里。我的眸子有点儿湿,也有点儿酸,回荡的泉流似乎是水又并非泉水,而是淡淡的哀婉、叹息、感伤和无奈的求助……
曲子结束了,四壁悄然。徐工夫妇还在泉流和月光中流连。小女孩也那么温柔。老母亲说:“孩子,去洗把脸吧。”这就是说,他们,黄瓜园人家收留我这个借宿的北方穷小子了?我真想哭。
谢谢。谢谢音乐。
谢谢《二泉映月》!
谁至聪至慧地说过音乐是“上帝”的语言呢?音乐,岂止是“上帝”的语言,简直是“上帝”的抚爱!她顷刻间抚平了人心灵上的褶皱,顷刻间让一个人心灵的泉水流入另一颗心灵。音乐,让人善良,让人豁达,让人慈祥,让人高尚,让一个浪迹在外的穷小子有了安身的雀巢了!我在黄瓜园一共住了三宿,临走的时候,我又演奏了一遍《二泉映月》,全作答谢。
发稿:2003年4月22日
更新:2003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