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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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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临

1997年的时候,经济日报出版社出版了《顾准日记》,李慎之先生在该书的序中写道:“在人家问起20世纪下半期中国有没有独立的、创造性的思想家的时候,我们可以没有愧色地回答,我们有顾准’”。

李慎之解释说,“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有过与顾准相似的经历。然而,许多人甚至不敢如实地感受,更少有人敢于秉笔直书,给历史留下一点记录。这是中国的耻辱,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耻辱”。

说到耻辱,那一定是中国的耻辱,是知识分子的耻辱,同时更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耻辱。有了顾准,这种耻辱会减少吗?我不知道。顾准们,以及那些被侮辱、被冤枉、被迫害的人们,那些被摧残、被剥夺、被赶出主流社会的人们,他们的灵魂会逼视一切不愿正视历史的人,他们会让人们记住有这样的历史,有这样的耻辱。在一篇文章里,我曾经说过,“人们可以不说话,但人们不可以没有记忆”。

那时候说话常常引起灾难。1959年的7月,彭德怀写了一封信,引起了毛泽东的怒火,庐山会议成了批判彭德怀的会议,中央派了许多人来做彭德怀的工作,目的在于教育他认识错误,李锐的《庐山会议实录》写道,彭在会上说,“你们真是人情世故太深了,老奸巨滑”,朱德发言的时候,态度比较温和,还没有说完话,毛泽东就将腿抬起,用手指着鞋面说,“隔靴搔痒”,朱德红了脸不敢再说。林彪声色俱厉地说,“彭德怀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中国只有毛主席是大英雄,谁也不要想当大英雄”。许多人说彭德怀,“好犯上,总觉得自己行,反对党的领袖,对党刚,而不是驯”。会议揪出了个彭德怀为首的反党集团,维护了毛泽东的权威,但李锐说,“由于庐山会议错误的反右倾斗争,不仅直接造成1959年至1961年连续三年严重的经济困难,更为严重的是,阶级斗争和社会主义革命理论与实践的错误发展,终于导致十年文革的内乱”。

关于那段历史,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的历史,许多人都写了文章。无非有两种,一是诉苦式,揭自己的伤痛给人看,对历史的反思很肤浅,甚至没有反思,只有个人恩怨,一是认为历史是闹剧,让大家看看热闹,以自己的达观、事后诸葛式的聪明说事,归罪于小人当道,圣听不明。在值得一看的回忆文章里,韦君宜的《思痛录》倒是冷静、客观、深刻,不但有对历史的反思,有一种让后人不再上当的责任感,更是对自己为何屡屡不自觉地卷入其中,拚命向当时的主流靠拢的思想进行了剖析。顾准的文章不是事后式的,它是当时思想的记录:这是一种勇气,是做为人的觉醒和争取自由的努力。

1959年顾准来到了河南商城县劳动改造,他惊人地发现,中国人开始“学坏”了,“何学好了,学坏了,上帝明鉴,他学坏了啊!”,“赵淑仁学好了还是学坏了?学坏了啊!她现在感激劳动队为她脱帽。但是从脱帽中得到了什么经验教训?钻空子,拍马屁,说谎话”,“我基本上学会了唾面自干、笑魇迎人的一套”,“在这种情况下,道德败坏,不能不成为普遍现象”。其实,整个看看历史,我们是不是一直处于一种“学坏”的状态呢,相信大多数人心知肚明。只要你没有自由,你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你就只能听凭别人规划你的未来,奴役和被奴役者都需要“学坏”,因为你不得不首先使自己生存下去,哪怕没有自由,不能没有生命。

前些年,人们经常拿忏悔说事,但都是别人应该忏悔,轮到自己,都是听忏悔的牧师,但我以为,所有的忏悔都应该从自己开始,人应该有所敬畏,有所不安,因为人的生命的价值在于自爱和他爱,如果我们这两方面的其中之一没有做好,一定会对其他的生命有所伤害,忏悔正是不断地反省,不断地修正自己的行为。顾准在面临着怀疑自己是否在“变坏”的时候,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忏悔的,“我是否变得卑鄙了?我偷吃东西,我偷东西吃,我不如青年人有献身精神等等?不,没有。如法捷耶夫描写两个人在远东森林里打游击一样,我以后也要如实描写自己”。在顾准的日记里,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的灵魂们,他们是如何被集体催眠的。在时间的长河里,前人和后人、昨天和今天绵绵相续,你和我、我和他成因成果,我们谁也不要把自己先洗得干干净净,假如有责任,一个也跑不了。

1952年2月28日,上海市委召开干部大会,宣布顾准“有严重的个人英雄主义,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目无组织,歪曲党的方针政策”,决定撤销党内外本兼各职,并责令其反省错误。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顾准文存•顾准自述》里顾准说,在此之前,他是上海市财委副主任兼上海市税务局的局长,当时潘汉年是主任,许涤新也是副主任。撤职的原因是顾准在税收中坚持“专管、查帐、店员协税”,不贯彻中财部提出的“自报、查帐、店员协税”的民主评议方法,虽然他的方法比中央的办法多收了许多税,但被认为是对抗中央,再加上他和潘汉年、许涤新等因工作而有不和。那时的干部实行供给制,发给高级干部个人的生活费是不低的,家属也都有份,顾准有专用汽车,有两名警卫员,两名保姆,一名看门人。撤职以后顾准曾闭门不出二三个星期,“心情烦乱,情绪消沉,什么事也做不成。常常竟夜不能成寐”,后来开始学习数学,发现几何学中有“严密的逻辑论证方法”,革命家顾准也许就是从那时起,要用逻辑论证的力量来论证革命了。

顾准是58年被打成右派的。当时公布的右派数字为53万,但历史学家认为大大超过这个数字。苏共二十大的召开,首次对斯大林搞的个人崇拜进行了清算,这种清算有人高兴,有人很不高兴。在中国,开始出现了学潮和工潮。对于需要思想的控制这样一种社会来说,必须有一种方法制止可能出现的混乱。让一切毒草开始出笼,然后铲除之,这是中国历史上早就有了的政治智慧。毛泽东提出了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但是毛泽东又说,“就世界观来说,在现代,只有两家,就是无产阶级一家,资产阶级一家”。毛泽东说,民主党派和共产党要“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据朱正在《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一书中说,毛的意思“长期共存是废物利用”,认为“没有参加打天下的就没有资格监督”的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等等,明确地表示了权力不容他人染指的态度。这就有了后来的反右。实际上,革命把一切人的生活组织起来的时候,革命企图组织社会的时候,革命后面的是那些有着现实的利益和目的的个人,谁有了革命的道德优势,谁有了对于革命的组织权,谁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剥夺他人了。划右派的时候,那么多人挟私报复,不是很正常吗。革命本来就不是讲仁爱的。

做为革命家的顾准被剥夺了革命权,做为人的顾准也就开始了漫长而孤独的苦难生活。顾准说,“三反撤职后我不服气,累次提出申诉,愈是这样,我愈倒霉,从此以后,我决不再申诉,党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党叫哪里就到哪里”,他先后在河北赞皇、河南商城、河北息县等地被监督劳动,“最初参加体力劳动很感吃力,所有手掌起泡,肩头红肿”,锄地的时候“不能长时间蹲着干,有时干脆就跪在地下干”,在赞皇的时候,他自豪于“我不仅挑大粪,还穿上胶鞋下到粪窖里去清底。我担起粪担子去拾粪,还学会了用手捡大粪到粪担子里”。劳动的时间正常情况下是每天八到十小时,八九月份则每天在十五六小时,晚上还要站岗。全队右派之间不得称同志,来往信件要经过检查,非经请假,不得外出,节日一律不准假;除队里伙食外,不得向外购买食物。

在日记中顾准记载了三次哭泣,都是关于妻子采秀的。采秀,名汪璧,原名方采秀,顾准昵称秀。第一次是在59年的10月17日,日记中说,“昨晚,写笔记时接秀信,语句公式化,吾心所深知,却不免有所波动,来商城后第一次半夜呜咽”。打成右派后,工资收入锐减,顾准经常挨饿,需要接济,五个孩子上学,还有老母亲,一家七口的日常生活全靠汪璧一人的收入来支撑。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信上跟采秀吵架。15日向采秀要钱,二十一日信,更前一些还有一信,担心我改造不好”,有了“昨晚复信给秀,有‘生活本有各种方式,一切都由你决定好了’”,“致秀信,说我昧于形势,埋怨太多,告她劳动、笔记、节省计划的情形”。第二次是在1969年11月12日,那时他写了一份想见妻子的申请,组织上一直不答复,他做出保证说,“无论她死了,疯了,病重了,都一不影响下去(下乡劳动改造),二不影响改造”,组织上才说他妻子已经死了。现在人们知道她是1968年4月某日自杀而死的,但仍不知具体的时间、死况、遗言。那时候叫自绝于人民,顾准听到这个消息时,说,“她为什么自杀?她要是不许我死,说要害人。她为什么要害人?”顾准在日记中写道,“吃了几口饭,悲从中来,脸伏在饭盆上失声大哭。但我还是抑制住,努力把饭吃完。我要活下去”,“我不服丧,因为我为秀服丧是终身的”。第三次是1971年1月26日,是农历的春节,他在日记中写道,“日子就是这样过下去了。心情宁静,只是昨晚梦见了采秀,又哭醒了一次。家里一切人睽隔已久,度今年当一一知其消息……不过只要有思想准备,什么消息我都受得了,充其量不过是死人,最亲爱的人的噩耗我经受过来了,还有什么经受不了”,“已经到了沟底,再沉沦下去,也不过剩下埋起来的一着而已”。

读《顾准日记》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人们在把顾准当神敬起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在逃避着什么,放弃着什么?这里面是不是有这样的潜台词:神能做到的我们不能做到,所以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说些向他学习的话,然后我们没有任何的行动来证明我们也可以做到。顾准不是神,他是一个普通的人,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我们明白,我们也可以有怀疑,有思想,有反驳,有不服从。还有,当人们把顾准当思想家的时候,那些背后的眼泪,那些孤独难眠的日子,是不是更值得我们为之动容,为之不安,为之而生良心上的悔过。当顾准的妻子不得不和顾准离婚的时候,当顾准想回家而子女坚决不予开门的时候,当顾准临死的时候想见子女一面,而子女竟没有一个赶到病床前的时候,我们怎么还能有“困境造就天才”的陈词滥调,我们怎么能归罪于当时的时代和社会,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呢。那些造成这一现象的每一个具体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个被告上法庭,没有一个事后忏悔,没有一个赔偿受害者的物质和精神损害。我们必须说清楚,我们必须想清楚,如果历史不能重演,那责任不在历史,那在我们如何创造接下来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