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岁月》序:无泪无言,只是一片空白
打印机版 | 【投稿/反馈】 ◎吴弘达在美国西岸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陈文立。他看上去白白净净,有点腼腆,说话有些木讷。他很像为数不少的在加州高科技公司里做技术工作的中国移民,一个平常而规矩的人,我实难以将《沧桑岁月》中一段又一段令人骇异的沉重故事与这个人联系起来。
陈文立读过的觉民小学、时代中学(圣芳济中学)都是我曾就读过的学校。《沧桑岁月》中提到他的一些邻居、朋友、同学,其中有一些还是我相熟的。他当年在上海的那种生活环境我十分熟悉,因为我们的家庭背景和出身相仿。
陈文立同我谈起过他的十年劳改生涯。我向他摆了一点“老资格”,因为我在劳改营中待过十九年。他的劳改经历,不消多费唇舌,我心领神会十分了解。如果他想夸大或者隐瞒一点,也许别人不会觉察,而我马上就能“拆穿西洋镜”。我认为作者在这本书里对狱中形形色色的人和物所作的描写,具体而微又十分翔实可信。
作者是个虔诚的天主教信徒,因而有一个和平善良的性格及宽阔的胸怀,对物质欲念也看得十分恬淡。历经劫难,得以幸存之后,也并未怀着报复和仇恨的心情,要把这个世界亏欠他的加倍追讨回来。他在共产政权下,吃足了人间苦头,连宗教信仰的权利也被剥夺,天天生存在恐惧的阶级斗争中。如今在自由世界的他又回复了那种洒脱平实的真面貌,令人格外感到弥足珍贵。我权且把这诠释为宗教的善和正,战胜了中共意识形态的恶和邪吧。
面对精神上的恐惧、绝望,肉体上的摧残、蹂躏和物质上的匮乏,一个凡人有多少承受力和容纳量?这是因人而异的,多数人承受力薄弱,容纳量浅短。在大陆的浩劫之中,成千上万的人不愿也不能承受压力,因而跳楼、服毒、上吊等自杀的惨剧成了人们社会生活的一部分。读了《沧桑岁月》,不免要问,陈文立具有超乎寻常的承受能力吗?他不是凡人吧?陈文立这样的幸存者是多数还是少数?这五十年来,老舍、傅雷这样的人又有多少?
我们认识多年之后,这位文质彬彬的天主教信徒 ─ 当年的解放军战士,终于向我吐出了他胸中块垒 ─ 他杀过人。我曾经历过多次这一类的共产党的“正义行动”─ 杀人给人看,或者说“人民民主专政的教育”。但是,我面前这个陈文立竟然曾是中共的刽子手,这一下子把我骇住了,许久回不过神来。
读过《沧桑岁月》,会有一种想法,人有时会比魔鬼更魔鬼。人不仅自己可以成为魔鬼,而且可以驱使别人变为魔鬼的魔鬼。陈文立就是一个实例。他被选中当刑场枪手,击毙了二名犯人之后,他一转念,使出神枪手的高招,再接下来的五次射击中,故意将犯人的脑袋打开花,脑浆四溅,杀得性起,“眼露凶光”。他说当时除了觉得溅粘在自己身上的甜甜的脑浆味道恶心之外,没有别的感觉。怎幺会是这样?这幺一个有家庭教养的人,一向自爱向上,甚至爱憎分明,具有正义感的人,怎幺一得到上级的指令,就从“人”到“魔”杀起人来,而且还杀得那幺理直气壮,杀得痛快而漂亮呢?原因在此︰他当时是一个“革命战士”,执行“党的革命任务”,因此这一切是神圣的、光荣的。中共把人“改造”到这般地步,恐怕古今中外还没有先例。
谁割了张志新的喉管再枪毙了她?答案︰某一个“陈文立”。
谁在钟海源枪决以前,强行把她的肾脏摘割去做器官移植?答案︰又一个“陈文立”。
给违反计划生育、怀孕八个月的母亲腹中胎儿打盐水针强行堕胎的又是谁?答案︰另外一个“陈文立”。
什幺人挥着解放军的铜头宽皮带,把自己的老师打得头破血流?答案︰某一些“陈文立”。
舞文弄墨,当年的“梁效”写作班子,或曾是文化部长的才子,用笔杆子杀人的人又是谁呢?答案︰还是那一批一批的“陈文立”。
“陈文立”到底是谁?
我们是“陈文立”吗?﹗我们不是?﹗谁是?
“陈文立”就是你,就是我,就是每一个在中国大陆生活(过)的人。凡是“陈文立”都唱过“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是一首上至周恩来,下至我那样的劳改反革命分子都唱得响彻云霄的歌。这是那个时代的歌。今天,这个时代并没有过去。
这是一个荒诞的年代,半个世纪的荒诞使人无泪、无言。也许,只会使人发噱。
《沧桑岁月》读完之后,留下一片空白。
(摘自《劳改基金会》)
发稿:2002年11月7日
更新:2002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