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颂
打印机版 | 【投稿/反馈】 ◎郭艳秋文化大革命夺去了我父母的生命。就连我年轻的弟弟也被十年浩劫的余波殃及而亡……我没有勇气扭过头去看这段历史。我把它冰封在心头。而遇罗文的《我家》却像一把意味深长的斧子,凿破了窝在我心中20年的坚冰。
卡夫卡说过:“书必须是凿破我们心中冰封的海洋的一把斧子。”夏夜随着我的阅读在摇晃。这本“本土的、浸着血泪的、具有典型性,而且还活着,并继续生长着的历史”,使窗外的万家灯火、使窗外对着夜空撒欢的小狗的吠吠声都有了寻常日子里不寻常的意义。那种心灵的坚冰被凿破的痛楚,不是像遇罗克的《出身论》那样的人性的雷声炫光,不是像遇罗锦《冬天的的童话》那样的情感的闪电,而是一种悠悠的像荡在北京大小胡同里的三弦儿和大鼓词儿,让读者身临其境般地进入那个时代的社会底层,从城市的贫民,到穷苦的农民,一直到监狱牢房里的囚犯。这本书的意义,如作者在前言中说到的第一句话:“身边的事都是平凡的,直到后来,才发现其伟大”;这本书的意义,亦如《遇罗克遗作与回忆》一书的编辑丁东在《我家》的序中写到的那样:“中国历史学的传统是重宫廷活动的记录,轻底层活动的记载。高层人物在文革或其他运动中经历的冤屈,被各种传媒反反复复地讲述;而平民百姓所受的更多的苦难,又有多少忠实的文字记录?小说、影视等等文艺作品虽然讲了一些,但虚构性又使得这些故事不足以成为历史的凭证;而史学家对底层的遭遇虽有涉及,往往只是笼统地概括一下,少见细节的表述。其实,一个国家搞得怎么样,关键在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日子过得怎么样。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家》又是一份难得的60年代到70年代中国底层的政治、经济、人际关系和社会心理档案。”
在遇罗文的笔触里,《我家》的苦难,不再只是遇姓一家的苦难:“……胡大爷知道母亲最爱吃他蒸的刀切馒头,趁人不注意,用屉布包上两个塞给我说,快拿去给你妈吃……没多久,代表政府的工作组怀疑工人协助我家藏匿了偷税的巨款,胡大爷也在其中……不料,当天晚上胡大爷就不见了。……第二天早上,我到大榆树下,看见一领席下面盖着胡大爷,露着脚。活着的胡大爷好像还在我身边。我永远忘不了他那花白的胡子和眉毛……一个生命,就这么轻易地走了……比起几个月牢狱更让爸爸痛心的是,不久又兴起了‘套狗运动’。他的爱犬‘哈利’在他面前,被装进了垃圾车,不知将被运到什么地方去处死。车到我家之前,已经装了好几只别人家的狗,它们惊恐地东张西望,全然不知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下场。‘哈利’被强行装到车里,难过得汪汪直叫。爸爸不忍心看下去,躲进屋里哭去了。又一个生命,也这么轻易地走了……第一监狱地处北京市宣武区半步桥胡同。我家有5口人在这里进出过……我和哥哥同时被关在这里……只要一戴上手铐、脚镣,没有三、五个月别想摘下来……罗克是以自己的心、血去给人以爱……被处决之前,哥哥和死囚牢里的难友们‘举办’了一次特殊的‘晚会’──各自在自己的单人牢房里,唱起了自己喜爱的歌,有合唱也有独唱,唱了整整一宿,互相也说了许多勉励的话……”一个伟大的生命又这样走了……
作者的姐姐遇罗锦曾与我同事,因为心怀对遇罗克的一份永远的崇拜、爱戴和对文学的共同爱好,我对罗锦从猜惑、疏远到理解、同情。所以有幸在读《我家》这本书之前,就通过遇罗锦生动细腻地描述,似乎亲睹了遇罗克“乾坤特重我头轻”的浩浩正气;似乎亲历了遇罗克以生命倡导的人权思想在那个阴霾密布的日子里给中国百姓带来的鼓舞和启迪。当然还有他们一家那坎坷诡谲、惊心动魄的苦难故事。所以,后来在见到罗文、罗勉兄弟时,有一见如故之感。而且觉得同从苦难中走过,哥俩比起他们的姐姐,对人处世却多了些许的宽容和豁达。以前只知道兄弟俩颇有才智,曾研制出国际先进水平的高压水切机,属于改革开放后,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率先富起来的那一种科技人才。后来才从罗文给我的信里,深深地感到了“他是一个头脑清醒、阅历丰富、充满了社会关怀、对历史有独特思考的人。只是在很长的时间里,他没有发言的机会,长时间地被拒于公共话语空间之外。”再后来,我知道他远离了公司兴旺的生意和都市的喧嚣,在乡村买了一个农家小院,开始了书写《我家》“苦难历程”的远足。人世的冷暖给了他一颗心,在很多人忘却和冷淡了理想、使命都忙着挣钱的时候,他开始了精神上的另一种跋涉。
在他写这本书的前前后后,我们没有对这本书有过任何交流。但是我在他总是闪烁着痛苦的火花的眸子里,知道他忘不了一位诗人对历史、对英雄遇罗克的吟诵: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
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日子里
我只想做一个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与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能跪在地上
以显示刽子手的高大
好阻挡那自由的风
星星的弹孔中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在中华民族用血换来的黎明中,遇罗克用生命倡导的人权思想今天终于不再是罪犯或奴隶。一名诗人的《痛苦颂》为遇罗文用血泪一气呵成的《我家》作了最好的诠释:“你虽然不幸,却不是人类的不幸。哪个民族承担了你,就是说,他在奋起、攀登和高翔。”
发稿:2002年3月6日
更新:2002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