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光远：两件丢脸事

【新生10月8日讯】

一、?大跃进中向毛泽东的一次汇报

1958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聂荣臻同志带上张劲夫和我到毛泽东那里汇报科学技术方面大跃进的情况。当时聂荣臻是中央科学小组组长。张劲夫和我是这个小组的两个成员。当时毛泽东睡在中南海游泳池旁边的房间里，也在那里工作。那天他就在那个房间听我们汇报。

按照科学小组的分工，张劲夫负责汇报中国科学院系统大跃进的情况，我汇报各省市自治区科技方面大跃进的情况。

我在中央科学小组，负责管编一本向中央反映各省市自治区科技情况的内部刊物。我主要的工作还是在中央宣传部。在我下面有一位住在中南海的专职编这个刊物的同志。报送中央关于科技方面的文件，中央办公厅分出来送到她那里。

由于中央科学小组的地位是，大政方针归政治局常委，日常工作归书记处，她就在中南海里办公。我们收到这样的公文后，我要她先研究提出处理意见，由我作出决定。这一天我到中南海在去游泳池之前，先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让她把我已经处理过的公文给我翻翻。这时候她还给我一个刚收到的，她还来不及看的公文。我拿起望了一下，那是山东省委正式给党中央的一个报告。它的内容是某县某公社有一个农民，在大跃进中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把一个正在生长的苹果摘下来，对这个苹果的把儿作了某种特别的处理，然后插在也正在生长的一个南瓜里。这农民对这株南瓜秧也特别注意栽培。让这个南瓜长得特别大、而插在这个南瓜里的苹果，也长得特别大。山东省委得到喜报之后前往视察，情况果真如此。

因此向毛主席党中央报喜……当时我很忙，要去游泳池汇报。没有说些什么就去和聂总一起去见毛泽东。

在聂总简单地讲了几句之后，张劲夫接着讲，然后我讲。我讲得比张劲夫短，但也有十多分钟，讲的都是下面报送中央的材料，而且基本上是我们编到内部刊物上的东西。其中一定有浮夸不实的东西，对它们我早就不记得了。但是我也把刚看到的山东省委的报告向毛泽东汇报了。这件事我可一直没有忘记，这是一件我丢脸的事。我怎么能够把它忘记呢！

那天毛泽东听我们汇报没有说一句针对我们汇报的话。我汇报时他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可是我自己在汇报中讲了那苹果和南瓜的事之后越想越不是滋味。这是一个明显的弄虚作假的事情。南瓜瓤里哪儿有输送养分的管道。可是我不加批判地去当“传声筒”。我是一个在大学里学自然科学的人，我的工作岗位是在党内负责科学管理的工作。我的职务又这么高，而那天汇报的对象又是中国共产党最高领导人毛泽东。我却汇报那样的东西！真是丢脸！虽然这件事当时没有人注意，也许不会有人记得，可是我自己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我认为应该讲给别人听，尤其讲给自己听。我的一个明确的指导思想，就是从这样的丢脸的事当中得到加强：我们不能只重视发展科学事业，而不重视保卫科学精神。

二、?完全相信“小麦亩产7320斤”

我们中国的粮食作物中，小麦是很重要的一种。小麦中又以冬小麦为主。但是亩产量不高。1958年大跃进中，报道全国出现了许多大面积高产地区，比方河南的夏邑，小麦亩产量就从1957年的107斤增加到1958年的518斤。我信了。河南有个西平县，首先放了一个在一块试验小麦田里母畜320斤的卫星。我也信了。钱学森计算了一下单位面积照射到地面上的太阳能和我们收获的农作物中含有的太阳能之比，认为农作物的产量可以成千上万倍的提高（他的原话我也记不得了）。他的话给毛泽东的大跃进提供“科学根据”。我也认为他讲的有道理。我有一个表舅蔡旭是个小麦专家，他到卫星田去，对所报的产量持怀疑态度。去的时候还常常带着一把称。我对他十分不满，说他“毕竟是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就在这一年，我在中国共产党中央的机关刊物上发表一篇题为《小麦增产对于农业科学研究工作的革命意义》。文中我从当时报刊中收集到的数字说明大跃进中全国小麦增产的大好形势。这样做后来明白是不对的，但是我还不想把这样的事说成自己的“丢脸事”。而对当时我引用西平在一块试验田里亩产多少斤的事，我就认为自己做了对一个科学工作者来说是丢脸的事。

其实这是很明白的事，既然我知道这个亩产量是试验田的记录，我就应该核对清楚那是在多大面积的土地的试验田上作出的记录，是大于一亩的产量的平均数，还是小于一亩的推算数。我不问这块试验田有多大面积，就去引用，这是不科学的。用小面积土地上的产量推算亩产量容易弄虚作假，而且面积越小越容易弄虚作假。如果试验田的土地面积有十平方丈，即一亩的六分之一，在这块土地上小麦的产量要有1220斤，亩产才能达到7320斤这个数字。如果试验田土地面积是一平方丈，亩产达到这个数字，在这块土地的产量有122斤。看来两种情况似乎一样，其实后者容易的多，容易想出弄虚作假的办法。现在大家都明白这个7320的数字是骗人的。我虽然至今不知道骗人的具体情况，但是根本不问试验田的面积就引用7320这个数字这种不科学的做法，的确是件“丢脸事”。

我想在这里从我在《红旗》发表的那篇文章再引用一段：

“今年冬小麦丰产伟大成就，一方面，大大地鼓舞了我国许多革命的科学工作者的革命干劲和大胆创造的热情；另一方面，仍然有一些满脑袋蛛网尘埃的资产阶级科学家对此抱着冷淡和不信任的态度，散布各种消极和怀疑的论调，他们从资产阶级贵族老爷的傲慢偏见出发，顽固地不肯承认工人农民的伟大创造。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仍然转过脸去，说：‘我们不相信"！”

我的这篇文章，完全是“大跃进”八股。文中把我的表舅蔡旭不点名地批评了一通。其实，他是掌握事实的，“转过脸去”不看事实的是我。

这两件丢脸的事，性质相同，也发生在同一个时间。这样的丢脸事我觉得应该说出来，永远记在心头。

发稿：2002年10月8日    更新：2002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