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忆批斗聂元梓
打印机版 | 【投稿/反馈】 ◎陈半生1978年四月的一天,全校的师生被召集到东操场上,参加批斗聂元梓的全校大会。上学时在东操场上开全校会,这好像是唯一的一次。各系列队入场,平常空旷的操场上登时尘土飞扬,步履杂沓,一片熙攘。系里是由负责学生工作的巴冬梅带队,这时学校还跟军队似的,清晨要一二一地集体出操,动不动就排队。比起训练有素的七五级工农兵学员来,我们嘻嘻哈哈地显得有点儿漫不经心,巴冬梅看了两眼,嘴上没说眉宇之间却流露出并不满意。
文革初始之际,谁不知道聂元梓是响当当的红卫兵造反派。伟大领袖一句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写得是何等的好哇,揭开了波澜壮阔史无前例的序幕。“颠倒是非,混淆黑白”,街头巷尾到处是从宣传车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广播员的声音,铿铿锵锵,充满了的威摄力,弄得人没处躲没处藏的。顷刻间,聂元梓成了家喻户晓红透发紫的人物。虽说她原是哲学系的党支部书记而并非学生,但却雄踞北京高校五大领袖之首,叱吒风云,横扫一切,跺一下脚整个北京半个中国也得颤悠半天。在“庙小菩萨大,池浅王八多”的北大,聂元梓更是翻手云覆手雨,八面威风,无人抵挡,不用说那是因为她神通广大,佛眼通天,当时康氏江氏没少给老聂传达最新指示密授上方宝剑。“狡兔死,走狗烹”,等文革也轰轰烈烈了,矛头也直指资产阶级司令部了,聂元梓就渐渐失宠了,从68年起就开始被隔离审查。
台上的聂元梓个子并不高,比起后面身着制服戴白手套的押解的人来显得更加瘦小。远远看去,聂元梓鬓发有些苍白,神情怔怔,还算镇定。上台来发言的一个女教师用尖厉的声调劈头一句“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正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接着声泪俱下地诉说她受聂迫害时耳畔常听见这句话,积郁于胸多年,现在可算用上了。我想会场上有觉得这话说得恰当贴切的,有觉得似曾相识的,有觉得别有一番滋味的,更有觉得颇具嘲弄意味的,反正台上台下人头眉眼耸动了一阵。再看聂元梓,还是那样神情怔怔,倒象是具吐鲁番阿斯塔那的干尸,连动也没动。倒是旁边的一个当年老聂的干将显得很不服气,头已被低低地按着,却连脖子带胳膊地和后边押解的人较上劲儿了,嘴里嚷嚷着什么什么万岁。台上麦克风里好像是有人在喊“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台下四处跟着喊起来,我发现我的嘴里也不由自主地呜噜呜噜了两声。虽说这时大家都经过十年文革的风风雨雨,对意识形态的斗争早已麻痹厌倦,但很多集体行为象是身不由己一样,下意识地被裹胁住了。起什么哄,我自己都在恨自己。最后大会宣布正式逮捕聂元梓等人,立时押送司法机构依法处置(后被判入监17年),批斗会也就完了。各系原地解散,大家好像是被抓了的人质又被释放了一般,一时间跺脚声拍屁股声响成一片,东操场上又是阵阵尘烟。
这是我一生中所亲历的最后一次批斗会。伟大领袖曾在一次党内会议上问及与会者,千百年后人们将怎样看待文革,在大家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作答时又说,那时人们也许会觉得文革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段“小小的插曲”。伟大领袖不愧是革命家兼诗人,说出话来果然充满了革命的浪漫主义精神。文革虽然早己尘埃落定,但如今人们发现给予文革以的评,绝非一件容易的事。难道真的要等到千百年后才能冷静地回视这段历史吗?说起聂元梓,人们常会联想起大字报五大领袖和狂飙天落的文革之初的种种镜面;我会想起的是一个瘦小的女人和那句“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正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的尖厉的女高音;还有谁会忆及文革中聂元梓大义灭亲带着红卫兵去抄其丈夫的家,却因内心困窘而坐在车里未敢露面;更会有谁知道三十余年后的聂元梓缠绵病榻,衣食无着,至死仍缄口不提文革的前朝旧事。
如果说文革真是一段插曲,那么我所经历的批斗聂元梓顶多是这插曲尾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小的音符罢了。可是不知何故,这个音符却总时不时地在我的记忆深处鸣响,想忘也忘不了。
发稿:2002年5月8日
更新:2002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