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采访不堪回首(下)
————与《天网》作者张平一席谈
人们说,张平成了第二投诉中心(第一投诉中心是什么,在哪里?)
张平对记者说,他经常早上一起来,就看到门外有人坐着。这还是文联门房给他挡了,要不然人更多。
一位作者是这样描述张平:“我们正在聊天,一个农民模样的人在远处徘徊。一会儿走了过来,看看我们这群人,问谁是张平。张平回答后,那个农民扑通就跪下了,说他是清水县的,找了很长时间……”张平心很软,爱激动,这就使他总是被受苦受难的人包围。
一个转业军人,膝盖骨在自卫反击战中被打断。一个农民的女儿主动嫁给他,根据政策户口变成了城里的,在城里找了工作。生了一个孩子后就要跟转业军人离婚。丈夫不干,女的就让公安局把丈夫抓起来,吊到梁上打,并且强判离婚。原来这女的情夫是公安局的。转业军人找到张平,结结巴巴(折磨刺激使他成了结巴)哭诉。张平找市政府、公安局、残协……最后案子翻过来了,有关方面赔了转业军人6万块钱。这可怜的人去年送了一面锦旗给张平,“扶持正义,铲除邪恶”。
临汾地区有一个老妇被女婿赶了出来,因为女儿不是亲生的,她就挨打受气,住在一个狗棚里。老太太打官司竟被判输(用张平的话,现在法院真敢判)。她找领导、“拦轿”… …没用,人家推搡她:滚滚滚……她没办法了,不知道找谁。乡亲们指点她,去找作家张平。
她找到了张平,脸黑黑脏脏的,是泪水和尘埃在太阳底下晒出的那种印痕。张平说,真上访假上访一看就知道,就看有没有这种痕迹。
他让她暂住他家,让妻子给她做饭。他把她的事给跑成了。
长治一个职工被通知下岗,当晚就携着女儿带着礼物去厂长家说好话。厂长却诬陷职工擅闯民宅,行凶闹事。让公安局把他抓了起来,判了3年刑。一家人没了依靠,生活艰难。
找到张平后,经奔走,职工被平反,但没有得到任何赔偿。职工出狱后,一家人抱头痛哭,说我们不要赔偿了,我们只要在一起……
1998年山西×城,一个农民企业家建了一个炼焦厂,辛辛苦苦干到一定规模,一个地头蛇拿了张白条找来,称厂长欠他200万元钱,让法院查封,炼出的一万多吨焦碳全部拉走,二百多工人失业。
这等于恶霸和法院沆瀣一气,把这个工厂活抢了。
农民企业家哭着找到张平,看着工人们流离失所的惨状,他自知力单,但也不能不管。
找到×城地委书记诉说(他对记者自嘲:说来可笑,一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去求官)这个案子终于翻了过来,但恶霸们逍遥法外,农民损失的焦碳和财。物只能自认倒霉。
“这片大地上,人们为什么常含泪?”他有时候想麻痹自己,眼不见为净。写些风雅的、现代派的东西了事,但他的家人、朋友、同学、各种关系大多来自底层,他们随便的拷问就使他的想法垮掉。一位民办教室、他的小学同学对他说,你们这些写东西的,去看看在煤窑、铁矿里的像狗一样的打工崽;看看那些在最原始的车间作坊里每天连续工作十好几个小时、从来也没有过星期天的农家妹;看看那些有病熬着一辈子没住过一天医院的你们常说的“父老乡亲”……即使不住下来,就是坐一次老百姓才坐得起、塞在车厢里连腰也弯不下来的硬座火车也行,挤一次我们乡下人屡屡被劫被抢的长途客车也行。只需一次就够了。
在这片土地上,善恶总在搏斗,那么激烈,张平说超过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他,这么一个写过《法撼汾西》和《十面埋伏》的人,在这里总得被牵扯进去。
1997年,一群义愤填膺的人找到他,说一位市委干部的小女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个喝醉酒的司机轧断腿,司机不停车,拖挂着小女孩狂奔。许多人看见了呼喊,小女孩也撕心裂肺地哭叫:疼死了,疼死了!这个司机伸头看了看,倒了三次车,把小女孩活活轧死。
路上行人很多,人证很多,但那个凶残的司机跟公安局有关系,被判过失杀人,只赔一万块钱一年刑(还不知能不能坐完)。
那女孩子妈妈的头发一夜全白,这是张平亲眼目睹像传说中的一个人的头发那么快地变白。民怨沸腾,一位女记者牵头,山西的记者、作家、艺术家和各界群众联名,呼吁严惩凶手,老作家马烽、西戎也在上面签了名。
有关部门有些憷了,加判了两年,多赔了两万块钱。这与那司机应受的惩罚相去甚远。
但老百姓、作家、记者还能有什么办法?关系、利益交换,比天良、民心重要。
“案子判了后,那个女记者非拉我去喝酒,她一反常态地要了一瓶高梁白,说咱俩一人一半。一杯酒还没喝完,她就醉了,痛哭流涕地痛骂:他们那么蔑视法律和民意,那么看不起公正,指鹿为马,说黑为白!真不知道这些怪胎是怎么产生的?没有一点怜悯心……
“我把这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女记者架回家。这时才感受到一个中国记者对恶的痛恨。”
他们通过白道黑道整治廉洁奉公的人
十年采访不堪回首,那里面有许多正义的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他琢磨怎样褒扬和保护这样的健康力量。
他最近采访了一个刚直不阿,但境地较危的省纪检干部。这人见过那么多的不平事,简直就是一部党内的反腐史。
“1994年在××,我(纪检干部)介入一个4千万元的死案,当事人突然自杀。我了解到,他死前,有人跟他说,你必须死,你死了你家人我养活……当事人就在规定的地点和时间跳楼,但没摔死,骨折,断骨刺进肝里。他本来完全能活下来,可是一个检察院干部和一个公安局干部把他抬出厂门用了30分钟,送医院又用了20分钟(那个小城很少堵车,驾车绕市区一圈也用不了20分钟)抢救又用了40分钟。结果生生看着他死了。有关领导让给他定个畏罪自杀,结案了事。4千万元的国家财产就这样无影无踪了。”纪检干部对张平说,这种事他可以讲三天三夜。
他说他也受贿,看着张平的惊奇,他说他吸人家的烟,吃人家悄悄送到家的东西,在那个环境中他没办法。但是给他送钱他坚决不要,这是一个分水岭。有人最多一次给他送去10万元。他就给行贿者算帐:“我现在是副厅级干部,我住的房子150多平米,值个30万。从现在到死,我还能拿20多年的工资,也有40多万,国家给我配了一辆车,十几万,司机的工资……我拿这二百多万元换你十万元值不值?”在夜色深沉的这个城市角落,他似乎在对张平交代后事:“我做了四十多年的检察工作,光这几年亲手送进监狱的就有2000多人,现在他们全出来了,有些人官比我还大。他们现在通过白道黑道整我。我现在把什么都跟你说了,万一出了什么事……”
我们有什么权力指责百姓的清官梦
张平几乎用一种悲壮的情怀跟那些党内“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交往。
“××市委副书记,我观察他五六年了,真是焦裕禄式好干部!”这位副书记山西师大哲学系毕业后到省委组织部工作,后到××市任职。终于有了一块地方施展自己的改革抱负,他计划几年内把××市建成文明、发达的小城市。他分管城建,特别清廉刚正,把许多人的这条发财路子彻底堵死,因而不断得罪地方势力,成为他们的眼中钉。他知道很危险,不让老婆孩子来这里。他自己豁出去了,说就要看看真正的马列主义能不能在这里实行。
他刚来时,市长60,书记57,于是他认为他的全面改革试验还是有希望的,但是换了三届也没把他扶正。
盘根错节的官们想尽办法整他。有一次铺路,上面下令10月1日必须通车,但有关方面卡他,不供应他物资。他东奔西跑,好不容易弄来一车石料,半夜又让一个市委副书记弄到自己家盖房子了。他急得骂那个看石料的工人,你用地上的水照照你那个样子。
结果省报发文,说有的干部让工人喝地上的脏水……《工人日报》的同仁看了这篇文章后恨得要死,一定要给这个侮辱工人的干部曝曝光。他们的记者来到××市,向工人一打听,满不是那么回事,工人们给他们讲了书记的种种事迹,把记者感动得哭了起来。
为什么这时候攻击他,因为省里正在考察他,准备提为下一届的市委书记。
地方势力串通起来,结果他连市委委员都没选上。整个××市沸腾起来。上万人上街……“黑社会”也给他送来一麻袋钱,说别人都在跑官买官,你也去送。他们也希望这个城市有大发展。曾经有人想“要他一条腿”,结果让这些人保护下来。
一位新华社记者要把看到的一切写内参向上反映。他躲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写。他吸取了以往的教训──上一次为了反映这个市的老市委副秘书长自杀,市委书记的情妇被提拔为市委秘书长,市长的情妇被提为市府秘书长……等问题,他躲在一个工人家里写内参,市里一班人得到消息后到处找他。他因去看望一个老板熟人,被市领导们打探到,一班人都来到老板的饭店。在密室里,市委书记扑通给记者跪下……记者心软了。与此同时,一辆装满东西的三菱吉普下乡来到记者老家,第二天老父也来到市里劝儿子;第三天地委书记一行人到省城请新华分社社长吃饭……内参只好停发。
这次新华社记者学聪明了,把稿子连夜写出来,马上用传真机发到总社。内参第三天就发出来了。
新华社内参写道:这个市委副书记干了6年,与工人打成一片,泥一把汗一把,至今住在办公室里,在大食堂吃饭……为什么一个焦裕禄式的好干部落选了?
最后,副书记得以继续工作。
上级把他平调到临汾市任副书记。消息传出,××市的百姓不干了,他们把市委大院包围起来不让他走。这些工人、退休职工、街道居民在市委门口守了两天两夜。“××人民如丧考妣,纷纷到省里请愿。我去采访时,看到14个环卫工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在地上躺了一大排……工人们觉得一个好书记走了,就跟塌了天一样。”但他必须走,组织部门规定上任有最后期限,如果不报到就做自动放弃处理。他的秘书跑到外面求百姓,书记肚子疼得受不了,要送医院抢救。工人们心软了,放开一条路。这时工人们看到他们的书记真的要走,就全哇哇大哭起来。大家哭道:我们不能选你,我们也留不住你,我们说话没人听……
他是个硬汉子,这时也哭得不能行。
车子到了临汾,老百姓自发迎接,标语上写道:“临汾人民有福气,××来了个好书记。”
我们这些文人坐在皮沙发上聊着天时,有什么权力指责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们的清官梦。”张平眼睛红红地说。
发稿:2001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