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途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何懷宏【明心網】永遠在路上。
天黑的時候,我又出門了,又邁動了我的雙腳,想著這些年的生活也就象這行走一樣急匆匆。就說這半年吧,一開學,就是搞社會調查,我和幾個同學沿著長江上溯,過三峽,經重慶,到成都,然後去看了樂山大佛,上了峨眉金頂,最後兜到昆明石林。回到學校以後,我檢起了暑期開始學的法語,才學了一個月,又開始譯十七世紀法國一位貴族的道德箴言錄,二十天譯完,然後就收集整理材料,來了結自己已埋在心底許久的一個心願,寫一位對生命作執著思考的基督教聖徒,一個多月過去了,書已經快寫完了,後面我又要給自己放上一個什麼目標呢?是學德語還是拉丁語?是大量讀書,還是專事寫作?是翻譯一本新書?還是轉向古籍,追溯中國倫理文化的源流?
一步緊一步,一步趕一步,但無論如何,在做任何事情之前,我知道自己現在該休息一下了,回家,和親人團聚,休息一下眼睛和大腦,放棄一切意志和執著,隨波逐流,隨風飄蕩,隨隨便便,隨隨和和。
永遠在路上。
會有停頓,會有休息,於是這路就有了一個個驛站,然而次日天明,仍然是趕路。何處是我的歸宿呢?有沒有最後一站使這路變為歸途呢?我現在所走的路是不是都是為了這最後一站?在我永遠休息的時候我希望自己躺倒在那裏?
我想起今年九月份在成都,不象以前的旅遊,而是有意放慢了節奏,去的地方不多,到一個地方也走動很少。頭一天傍晚去望江樓,看到了許多的竹子,一墩墩的、粗細不一,新老夾雜,還有剛剝落筍殼的,我坐下來,坐在幾墩竹子中間的石椅子上,差不多一個小時,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直到天色暗了下來,四周也靜了下來,靜寂中聽到一些非常細小的聲音∶鳥輕輕地挪動身子,一片葉子在地上翻滾了一下,微風在竹節間遇到了一點阻礙,不知名的秋蟲在長鳴前試著運氣。
第二天傍晚又去了杜甫草堂。從嘈雜的街道進入,卻馬上進入了一種靜謐的田園氣氛。特別是拐入一條小路,看到了一方水塘--真正南方鄉間的水塘,未經多少修飾,有一些幹枯的樹枝浸在水裏,我不由得就坐在土坡上對著這片景色凝思起來∶它象是我小時候有過的,又象是我將來會有的,但卻是現在沒有的。
坐了許久,然後看到左邊亭子的草頂,在枯黃的舊草中又生出了青青的新草,旁邊有幾棵樹,自地面往上五、六米處都被泛出金色的青苔裹住,我不禁走過去,撫住樹幹觸到軟綿綿的青苔,流出眼淚來,直覺得自己凡心太重!俗氣太重!
這大概是第一次認真地有隱士之夢,正當盛年。
然後,回來,回來又依然故我。
我象一只被粘蠅紙粘住的蟲子一樣蟄居在這個大都市已經有好幾年了。我承認,我是有點心甘情願地被粘住的,我的歸根結底可以離開而繼續逗留在此,就說明我也還認為住在這城市是好的。過去在心裏也未曾沒有過掙脫開來,翩然而去的願望,但是,又往那裏去呢?象過去的士大夫一樣回到家鄉?然而記得最不真切的也就是這家鄉了,四、五歲出來以後我就再沒有回去過。我的幼年是生活在一個地方,童年是生活在一個地方,少年是生活在一個地方,青年又是生活在一個地方,究竟那個地方是我的家鄉?或者,籠統地說,就去鄉間,我相信,憑我現在的年齡和體力還能掙到飯吃,但是那寶貴的閑暇呢(也許還要加上一點舒適)?還有,今天的鄉間又變成了什麼樣子呢?而我又能不能舍去我同樣珍貴的友人和使我依戀的這古城特有的文化氛圍呢?陶淵明和蒙田紳士般的鄉居離我們在時間和空間上顯得是多麼的遙遠,人們還一定以為我是發了瘋,而我性格中本來就有一些妥協的、隨和的、害怕引人註目的因素,我也已經過了寫詩的年齡。於是,我並不真的做什麼鄉居或流浪之夢。
但是,也許重要的並不是城市與鄉村的差距,而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許重要的還不是你最後到達一個什麼地方,而是你在路上心裏始終有一份踏實,有一個支點,有一個寄托,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有一塊結結實實的土地,你可以把根紮在那裏,可以放心地從那裏進入永恒的安睡。
那麼,隱者能夠達到它嗎?有各式各樣的隱者,許多隱者大概逃避的並不是都市,而是都市生活中的人,他們想和人,至少是有些人保持距離,而他們能因此和另一種更具本體性的存在建立一種聯系嗎?
當接輿、長沮、桀溺、晨門、丈人譏諷孔子太執著於人世的時候,他們是說出了一種深刻的隔離性的智慧,而當孔子憮然而嘆"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時,他是說出了一種即便不是更深刻,也是更偉大的人的真理。
人生在世。
想起了在唐山地震的時候,當大家都為遭難者揪心的時候,一位朋友卻悵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當人們擠在斷壁殘垣旁的廣場上的時候,他們的關系一定更親切、更明朗、更純真"。而對這位飽經滄桑、曾身陷囹圄的朋友,我悲哀了。
也許我們應當象陽明所說的,以一份真愛作根,也許我們的歸宿,就在我們的心裏?
也許我們要同時意識到人與人關系的某種悲劇性質和憐憫與真愛的價值,對這種悲劇性的認識並不排除真摯的深愛,而這種真愛也不排除這種清醒的悲劇性認識。
那麼,我們的歸宿就只是在我們的心裏?我們能如此大膽,僭越和傲慢嗎?它真的能托住我整個的人生,全部的痛苦和希望嗎,僅僅我的心靈?!
我似乎還在等待什麼,等待比自己心靈更多的東西,也許它永遠不來,也許它要直到我的暮年,在臨死的那一刻來臨。
這煩憂總是會有個盡頭的,這盡頭是什麼呢?
也許,我不應該等待,而應該出發去尋找,自然還是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循著自己的道路去尋找。
又回來了,熟悉的樓房、熟悉的燈光、熟悉的人群,在快要進門的時候,我遇到了一位同寢室的朋友,他也每天散步,但有著自己的路線,自己的時間。今天純粹是巧合。
我們會意的點頭,默不作聲地走進了樓道,正好另一個熟悉我們兩人習慣的同學提著書包走下樓來,他驚奇地問到∶
"哎,今天你們走的是同一條路?"
我笑了笑∶"我們殊途同歸。"
但願我真有一個歸宿。
發稿:2004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