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褐色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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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網】步出城市，走進冬天的空曠之中。晨霧已經退縮，在地平線上，如一只蜷臥著的白色皮毛的貓。陽光剛剛懶洋洋地打過哈欠，似乎還沒什麼力氣。風涼涼的、甜絲絲的，魚一樣光滑。左邊是那片飄逸著淡淡霧氣的將最近的村子也推得遠遠的田野，那是一大片長著淺淺的紅花草的水稻田。右邊是延綿起伏的山巒，依次排列出蒼青、青黛、淡藍等模糊而又明晰的層次。田野和山巒都是無聲的，因而更顯得高深莫測。看不見飛鳥，它們或是被霜或晨露打濕翅膀了罷。在如此的環境之中，我自己也變得沈重和深邃，似乎弄不清是動物還是植物了。我的翅膀似乎是濕了的，我的根似乎是在空曠的黑暗中熟睡了的，我的身體發膚之上也飄逸著淡淡的霧氣，顯示著不同層次的顏色麼？

沿山巒和田野交接處的那條水渠行走，不是灌溉的季節，渠水淺淺的，流動著，如一條活潑的小銀蛇。水渠邊的蘆葦顯得襤褸，它破碎的衣袂在風中抖動。我聽見一種聲音，是水聲，還是風聲？一株枇杷樹枝葉茂盛，寒冬是它的季節，它濃密的簇擁在米色的小花上。我同樣聽見一種聲音，是水聲、風聲，還是花和葉的聲音呢？

杏樹高大而赤裸著，它的嚴肅令人驚詫，而又令人頓生憐憫。我抑制不住要去撫摸它，手感觸到了似乎失去生命了的冰冷與粗糙。但我知道血液在它肌膚的深處流動，像火流動在石頭的內心。生命的存在是能夠感覺到的，正像我們隨時能夠感覺音樂和流水。風不大，我看見杏樹的枝條在融合著陽光的空中輕舞著，似是在睡眠之中輕舒手臂，或是緩緩地翻身。杏樹，我算是看見你冬天裏的清貧和夏天裏的富有了。清貧是你的骨氣，富有是你的必然。我是清貧還是富有者呢？清貧是我的人生狀態，富有是我的精神境界。我發現我也是赤裸著的，心的袒露，精神的毫無保留。我無疑又聽見一種聲音。是風聲、水聲，樹枝搖曳的聲音，還是我和樹精神的聲音呢？

旁邊還有一株桃樹，沒有杏樹那般高大，也是赤裸著的。桃花美人的季節，它是何等的妖嬈啊！而現在卻是脫盡鉛華，赤條條地成為嚴冬裏的受刑者。然而，我依然發現它的頑強和瀟灑之處，發現它在清貧之中自我凈化的崇高。富貴紅顏，你是在為了那個輝煌的季節而預先戒律自己麼？我再一次聽見一種聲音，嚴格地說是一種細微而美妙的音樂。是從桃樹的枝上發出的，不，是從桃樹的枝條上的微微凸出的青褐色的小花苞上發出的。我驚奇我的發現，我傾聽著，似催眠曲，似鼾聲，似生命流水的潺潺，似精神的渴望的呻吟和獲得滿足之後的感恩。我隨之又發現了杏枝上的青褐色的花苞，以及枇杷的花和蘆葦根部青褐色的芽，我發現那曾經讓人猶疑不定，讓我刻意尋找的聲音，竟然是同樣的一曲青褐色的生命的音樂！而此時，我已經跳出了某種局限，視野、心域、想象，都開闊得猶如那田野和那山巒，乃至那融合著陽光和小風的天空。田野是青褐色的，山巒是青褐色的，所有植物、動物以及他們的軀體和精神都是青褐色的，充滿了青褐色的新鮮和神秘。而且，都那樣地發出一種聲音，一種特別而又普通的生命的音樂。我想，所有有生命的東西，是不是都會發現這樣的音樂呢？在冬天裏，在大片的空曠和寂靜之中……

城市似乎也是青褐色的，在淡淡的霧氣裏漂浮著，連同它的龐大與繁華，連同它所攜帶的歡樂、憂郁和所有的現代氣息，那些小小的芽苞和花苞是不是也在舞動著的枝條上？城市的生命，以及它所擁有和攜帶的無數生命，似乎顯得更加的奢華和輝煌，現代的旋律更是隨處可見，然而在那不停的喧囂中我卻聽不到了那種聲音，那種從生命深處譜出的音樂？

我將回到城市之中，回到某種不容易看清自己的喧囂的狀態，但我知道，有一種聲音我不會忘記，有一種音樂我不會忘記，那青褐色的源於生命深處的清純的音樂啊！我在想，沒有節制的欲望，很快就會腐爛，或者泛濫和膨化成不可饒恕的罪惡。沒有自我節制的人生，是空洞和易碎的人生，它能有那種青褐色的清香和開花結果的輝煌嗎？


發稿：2004年7月12日    更新：2004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