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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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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懷宏

【明心網】冬天已經快過去了,在我們都要失望的時候,突然降臨了一場大雪。

這場雪真大,大片大片的雪花到處亂飛,落到能接納它們的一切地方∶地面、屋頂、草葉、樹木、人的頭發和睫毛上。

據說,初降的雪花是臟的,因為它們捕捉了空氣中的灰塵,然後就越來越潔凈了,世界也隨之潔凈。

下午,雪停了,我們終於可以去堆雪人了積雪厚厚實實的,也挺有粘性,很容易滾出雪球,我滾了大大的幾個,壘在一起做底座,顯得有些長,就說∶"做兩個人吧,做一對母女。"

我的手一會兒就凍得紅紅的了,但並不覺得冷,女兒高興得在雪地上亂跑和大叫,並不時捏出兩個雪球偷襲,留下一串清脆的笑聲,妻子則全神貫註地用竹片雕琢雪人。

雪人做好了,非常非常的美∶母親是黑黑的大眼睛、紅紅的嘴唇,面部秀麗端莊而略帶沈思。左臂從後面摟在女兒腰上,右手在前面與女兒的手握在一起,從稍遠處的側面看尤其美--一種古典的美。女兒的樣子則顯得稚氣頑皮,戴著一頂頂端有圓球的帽子,手上還拿了一枝有米粒大小紅葉的野枝。

在這冰雪世界裏,這母女倆相互依偎著,像在踽踽前行,又像是在和我們一樣好奇地欣賞這眼前的冰雪世界、包括雪地上嬉鬧的人們。她們那紅的唇,那黑亮的眸子和閃現著紅點的野枝都像是具有真正的生命。

我們高興極了,多希望與人分享這份喜悅,於是把好友蘇蘇和她的女兒月月找來,三對母女--包括冰雪的一對--在這曠野中合影。

孩子們又在雪地上跑開了,不時地假裝摔倒、打滾、在雪上撲人印,我則意猶未盡地又滾開了雪球,妻和蘇蘇開始雕刻,這次追求的是另一種風格--現代派的風格,著意使形象顯得怪誕,開始說做一只貓頭鷹,後來又說做鸚鵡,最後這怪鳥竟還是變成了一個人--有點像《白雪公主》裏的小矮人∶隆起的鼻頭、鼓鼓的腮幫,這就幾乎占去了臉的全部了,然後是亂草似的卷發,下面是一把大胡子,蓬蓬松松。看著看著又有點像"聖誕老人",妻子說∶"去掉那把大胡子,還有點像羅丹雕塑的巴爾紮克呢。"總之是個怪老頭。

回到家,我不時去到陽臺上,遠遠地看著那幾位雪人,時有閃光燈一閃,那是別的父母帶著孩子在與他們拍照。

到吃晚飯的時候,蘇蘇卻來告訴說∶她帶著朋友再去看時,那幾個雪人的頭卻已被幾個男孩子砍下來,扔在地上踩得稀爛了,說時顯得那樣痛苦、沈重,我們的心立時也揪緊了。

她(他)們的存在本來也只有一二天--這我們已經知道,然而她(他)們卻如此快地被人為地斫殺了--卻非我們始料所及。

然而那毀壞者,那斫殺者又知道什麼呢?他們不知道他們所做的。

"她們確實是有生命的"妻喃喃地說,"我總覺得她們是有生命的,她們生存過,我一閉眼,就能清楚地看到她們。"

我的記憶不是那樣清晰,然而我想我們還有照片。

幾天後,取相的紙袋送回來了:竟是一卷空白的底片。

我見妻子的眼睛一紅,馬上把話岔開。心裏念道∶別了,母女倆,別了,怪老頭。

也許就是這樣吧,那年夏天,我們在北戴河海濱玩得真開心,帶回的膠卷卻同樣沖成空白,但我們畢竟經歷過了,且從此常有大海進入我們的夢境。

幾天之後,已經是冬之末尾了,令人吃驚的是又下了一場大雪。就仿佛是一次祭奠,這場雪下得更大,雪花漫天飛舞,然後輕柔地、細密地鋪滿了地面,一片清冷,一片肅靜,一片潔白,我們卻再沒有去堆過雪人。

(《生活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