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賓雁:尋找共產黨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劉賓雁八十年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曾以各種方式尋找過中國共產黨。下場各有不同。張志新是一個特例:已經有十幾年黨齡了,還要“找黨”。那是我1980年在她的擋案裏看到的。不管審訊者問她什麼問題,她老是說:“我要找黨”,“我要找黨”……精神已經不正常了,但這四個字內心獨白卻並不錯亂。她對於那個黨的懷疑,從1957年反右派運動就開始了。現在她成了反革命,就因為文革使她認清了毛澤東,知道這個黨走到邪路上去了。“她找黨”的結果是找到了死亡。
問題是當張志新被割斷喉管的時候,還有那麼多中國人敲擊黨的大門,要求加入。那是一個中國特有的、很值得研究的現象:五十年代以來,為什麼有那麼多中國人非要加入共產黨不可?年年寫申請,月月寫(思想)匯報,到了如醉如癡的程度。1986年,成都和重慶各有一位中學女教師被批準入黨。那是多年夙願,應該是大喜事了吧?可是兩位老人回到家中,卻不謀而合地都對兒女保起密來。因為她們心中有數,兒女的反應必是“這都什麼時候啦,你還入那個黨!”那確是當時青年中間相當流行的輿論。
但是又過去了十幾年,那個黨已經腐爛得面目全非,還在首都創造了殺人的歷史紀錄,現在大學生中入黨居然又成了熱門!黨永遠在“成長,壯大”!可怪就怪在黨在“不斷壯大”的過程中,又同時在不斷萎縮,退化。六千多萬黨員,十幾年不交黨費、不開會的占多數。又有多少不認為自己是黨員,不記得自己入了黨,寧願自己當年沒入黨,或者已經事實上退了黨的呢?
1989年以來,世界上有十來個共產黨已經喪失了政權,中共獨安然無恙。誰都知道,它那政權是靠政權本身維持著的。這個黨實際上也就是一部國家機器了。沒有軍隊和警察,各級政府還能存在幾天?而沒有黨政官職帶來的各種好處,又有幾個人還願意做黨員?沒有國庫的銀子,各級黨委恐怕連一個月的水電費都交不起。
我說“尋找共產黨”,一個意思是:共產黨的主體已經只有幹部,不當官、不吃俸祿的黨員已經不多了。第二,真正執著於其黨籍的黨員,有兩種。大量的,不是進了牢房、尚未殺頭的貪官,就是已經被“雙規”或者可能被“雙規”的官員。但在另一個極端上,也能找到珍惜其政治身份的共產黨員,他們想盡其所能地減輕些百姓的痛苦。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類”。這後一種人今天是太難了。一個幹部若要保住清廉,不但要頂得住各種誘惑(臺灣商人最近為“包二奶”事辯解時說,“在大陸,女人就往你懷裏掉!”),還要頂住各方面的壓力,上級、下級和老婆孩子都把你朝相反的方向推。難免要得罪人,遭人猜疑、嫉恨,那就說不定有職業殺手等著你呢。
中國共產黨從來是由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組成的。光說知識分子和農民兩大來源,還不夠確切。知識分子中也有康生、陳伯達這類惡人;農村出來的,也有胡耀邦、黃克誠這樣的好人。界限也許在:是從愛還是恨出發;是為他人謀解放,還是只圖個人翻身、發家和掌大權。王震和李先念是後一種人的代表。對中共不幸的是,後一種人總是得勢,總是吃掉前一種人。但是沒有前一種人,中共能維持其統治到半個世紀又是不可想象的。
到了八十年代,這種人就成了改革派。幾年前國內一家報紙就提出個問題:改革派怎麼不見了呢?在倒還在。如今,趙紫陽在軟禁中安度晚年。鮑彤在事實上的軟禁中飽讀群書。田紀雲孤掌難鳴。朱厚澤,胡耀邦真正看對了的一個人,中宣部最好的一個部長,知識界目為中國未來的戈爾巴切夫的,在兩次被罷官(胡下臺,他也下了。不久被趙啟用為全國總工會實際上的一把手,半年後又罷官)後,作了一陣國土工作,許是已退休了。鄧小平遲遲不走,完成了最後一大貢獻:把很多尚能有所作為的人不是拖老就是拖死了。但是共產黨人多也有多的好處,畢竟還是有抱定革命理想入黨、幸免於歷次清洗而又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在。他們勉力而為,尚能維持管下的一小塊凈土。
黨內的好人,忠於理想的人,從來都被視為異類,一一予以清除,卻又老是除不幹凈。八十年代以來的一個新趨向是凡因政治原因被打倒者,反得到民眾更大的支持。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勢頭,可以鼓舞人去同黑暗勢力作鬥爭;黨的領導人有遠見的話,本可借此潮流扭轉中共歷來的痼疾,使正氣得以擡頭。湖南嶽陽市副市長殷正高,八十年代末期搞了一點政治改革---讓市政府各局領導定期在電視上接受民間代表的質詢,使那些官員很難堪。殷又因揭露市長貪汙惹了麻煩,結果是被借故撤除了副市長的職務。想不到被激怒的市民湧上街頭,兩三千人連續示威,要求殷正高復職。此事發生在1988年年底,為建國以來所未有,成了幾個月後天安門運動的先聲。若不是“六四”的話,殷正高多半也就勝利了。但是重要的恰是:殷正高雖未復職,仍然是一個勝利者,因為自那以後,擁殷運動匯成強大潮流。一方面,殷正高從商,人們紛紛給以協助,同時不停地要求他官復原職,力量強大到一個新市委書記上任前竟把殷的復職作為一個前提條件。但在舊勢力抵制下終未成功。這已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了。
這個故事證明,江澤民無意改變毛、鄧時代的與人民意志背道而馳的一貫路線。而正是這條路,把中共引向今天的頹勢和已經在望的敗局。
無論從組織上或思想上說,當年的中國共產黨已不復存在了。真正的共產黨員,不是已經出局(很多人在八十年間已被殘害),就是心存異見,已經或正在另覓他途。中共對中高層離退休幹部的收買政策和整個社會的腐爛、衰頹氣氛,使一些本可有所作為的人也退縮不前了。九十年代是繼文化大革命後中共的第二個解體過程。俄國變天之後,還有幾個共產黨,在議會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中共繼續衰敗下去,一旦政權易手,人民要作的第一件事,就會是“尋找共產黨”,不過這一回將不是投靠,而是算賬了。單是“六四”和鎮壓法輪功這兩筆帳,它就難以招架。每一個共產黨員,特別是吃俸祿者,恐怕至少在道義上不能不分擔一份責任。至於滿朝文武,更難辭其咎。到那時,中共在中國政治舞臺上還能有多大影響力呢?有理想、有抱負的共產黨員,恐怕現在就該考慮如何同江澤民集團劃清界限,另立門戶了。不會對所有共產黨人復仇,那是絕對不可取的。但罪犯例外。羅幹之流要犯,逃到天涯海角也未必安全。海外遍地皆是的中外法輪功學員,頭一個要“尋找”的難道不就是閣下嗎?不過也不是毫無出路。改邪歸正,今日亦未為晚也。
發稿:2002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