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東華:麻雀的故事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薛東華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惦記著麻雀。成語“門可羅雀”雖然是形容荒涼敗落,但卻說明了一種逮麻雀的有效方法。至於“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說的就是逮住麻雀之後進行解剖學研究的心得。“歡呼雀躍”近代以來用的比較多,主要是形容每次黨代會召開時人民群眾的心情。另外,還有許多跟麻雀有關的俗話和口頭禪,都說明了中國人對麻雀這種極不起眼的小動物的惦記程度。
我之所以舉出了這三個成語,是因為它們所表達的三件事情,我過去都做過。我小時候跟同夥們逮麻雀的方法主要有兩種,就是用彈弓和籮筐。對待戰利品或者說俘虜的方法也是兩種,就是解剖研究和燒烤吃掉(現在叫BBQ,區別是我們那時候不加任何佐料,因為沒有)。所以從我記事的時候起,就常跟麻雀打交道。捉麻雀首先是為了娛樂,當然有時候可以解饞。
現在我就常給自己的孩子講講我們小時候的一些好玩的事情。但是一點都不敢提有關麻雀的情況,主要是怕他在學校一不小心說漏了嘴,他的同學和老師就會把中國人跟食人族的野蠻(Barbarian)相提並論。而象中國這樣有五千年文明傳統的國家是不能被稱為野蠻的。
我現在敢把小時候捉麻雀的事寫出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跟中國歷史上發生過的一次消滅麻雀運動相比,我這點小把戲簡直就不好意思提起。那時候幹什麼都講究個史無前例,所以這種事情不但在中國過去五千年的歷史上找不出來,就是在世界歷史上可能也是絕無僅有。
自古以來麻雀就跟中國人和平共處。史書中有關於蝗災蟲災、旱災水災等記載,但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麻雀災,雖然人人都知道麻雀除了吃蟲子和草籽之外也吃糧食。但到了1958年,領導們對麻雀的惦記顯然達到了載入史冊的水平。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麻雀們的生活從這時候開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雖然它們仍然延續著過去幾十萬年來一成不變的食譜,雖然在全世界的其它地方仍然可以忙忙碌碌地找食吃,但在中國的土地上,一夜之間就變成了與人類爭糧食的害鳥,也就是四害之一。由此可見,關於誰是害鳥,誰是益鳥,並不取決於其食性和生物學特徵。在中國,這件事基本上是由政治局來決定的。同樣,有關好人和壞人的定義也是如此。
關於這次反麻雀運動最權威的記載首推《人民日報》。“首都數百萬剿雀大軍拿起鑼鼓響器、竹竿彩旗,開始走向指定的戰鬥崗位。八百三十多個投藥區撒上了毒餌,二百多個射擊區埋伏了大批神槍手。五時正,當北京市圍剿麻雀總指揮王昆侖副市長一聲令下,全市八千七百多平方公裏的廣大地區裏,立刻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槍聲轟響,彩旗搖動,房上、樹上、院裏到處是人,千千萬萬雙眼睛監視著天空。假人、草人隨風搖擺,也來助威。不論白發老人或幾歲小孩,不論是工人、農民、幹部、學生、戰士,人人手持武器,各盡所能。全市形成了一個聲勢浩大的“麻雀過街,人人喊打”的局面。被轟趕的麻雀在天羅地網中到處亂飛,找不著棲息之所。一些疲於奔命的麻雀被轟入施放毒餌的誘捕區和火槍殲滅區。有的吃了毒米中毒喪命;有的在火槍聲裏中彈死亡。”<1>
一般來說,在中國的歷次政治運動中,除了人人參與、個個動手之外,輿論導向是至關重要的一環。往往配合著導向的有詩詞、歌曲、快板、舞蹈、二人轉、三句半和京韻大鼓等“廣大群眾喜聞樂見的文藝形式”。在消滅麻雀的運動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作品出自中國大文豪郭沫若之手,詩曰《咒麻雀》:
麻雀麻雀氣太官,天垮下來你不管。
麻雀麻雀氣太闊,吃起米來如風刮。
麻雀麻雀氣太暮,光是偷懶沒事做。
麻雀麻雀氣太傲,既怕紅來又怕鬧。
麻雀麻雀氣太驕,雖有翅膀飛不高。
你真是個混蛋鳥,五氣俱全到處跳。
犯下罪惡幾千年,今天和你總清算。
毒打轟掏齊進攻,最後方使烈火烘。
連同武器齊燒空,四害俱無天下同。<2>
看來,即使是舉世聞名的大文豪也有寫打油詩的時候。這就象現在的影視大明星也曾演過三級片是一個道理。但一般來說,明星們出於要成名的緣故,演三級片在前而成名在後。而且成了名之後誰都不願再提三級片的事。但大文豪們卻正好相反,都是寫《女神》之類的大作在前而《咒麻雀》之類的順口溜在後。中國的事情就是這麼讓人沒法琢磨。
回想這些並不太陳年的往事,除了覺得中國人的政治熱情無與倫比之外,還可以感覺出在革命時期人們的心狠手辣。對生命的尊重是世界每一個民族所共有的良知,中國古人也不例外。“行路恐傷螻蟻命,憐惜飛蛾紗罩燈”就是源自中國的美德。但58年的情況特別,由於剛剛經過三反五反和鎮反,許多人都親眼看到了槍斃、砍頭、活埋、沈河等殺人場面,所以對於上天所賜的生命,已經失去了敬畏感。
一個人要是在年輕時做過一些傻事,過後往往不願提起。但政府就不一樣,無論做了多麼錯多麼傻的事,也要改正錯誤,目的是不再犯錯。文革後的撥亂反正和平反冤假錯案就是例子。可是,麻雀一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危害極大,卻至今沒聽到有關平反的消息。很可能原因之一是找不到原告。而這些本該成為原告的鳥兒,有些被消滅掉了,有些可能被趕到了國外,有些被訓練成了“鶯歌燕舞”的同夥。而大多數麻雀的後代,都已經忘記了曾經發生過的對它們先輩的屠殺。
在經過了對鳥兒的大屠殺之後,中國人現在也知道愛護小鳥了,但基本上是用籠子去愛。而美國人也有愛鳥的傳統,但表現得有所不同。在美國的幾乎所有超級市場裏都能買到養鳥的東西,比如大包的鳥食、小木屋、餵食的架子(feeder)和飲水洗澡用的托盤(birdbath)等等,唯獨買不到鳥籠子。而美國人對養鳥的理解也只是局限於為其提供飲食和住宿而已。至於鳥兒們吃飽睡足後幹什麼,那完全是它們自己的事情,不在人們的關心範圍之內。
美國人如此善待麻雀,也許與大多數人的基督教信仰有很大關系。聖經裏就多次提到麻雀,用神對麻雀的看顧來說明神如何看重人的生命。“兩個麻雀,不是賣一分銀子嗎?若是你們的父不許,一個也不能掉在地上。”(馬太福音10:29)
中國人在特殊的革命時期往往會著魔,但脫離了魔咒之後也會象其他民族一樣變得溫情善良。我一好友在華盛頓附近購得一處房產。由於前房主老太太對鳥兒樂善好施,所以在其房子周圍居住了大量麻雀,有的幹脆把窩做到了陽臺的壁燈上。老太太在房子過戶時千叮嚀萬囑咐,要我這位來自中國的朋友好好繼續養鳥。我的朋友便老老實實每月從超市搬回大包的鳥食繼續老太太的事業。聽說最近還要寫信給已經搬到外州的老太太,向她匯報養鳥的成績。
現在在中國就很少看到麻雀。即使偶爾看見一兩只,也是機敏非凡,與人保持相當的距離。其實何止是麻雀,人與人之間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揭發、陷害、栽贓、打小報告以及假貨、騙局、毒大米、毒豆漿等等,誰還敢相信別人呢?所以麻雀在中國的命運並不比老百姓的情況糟到那兒去。人們有時候也羨慕麻雀,是因為在它們心驚膽顫的一生中,總會有一段時間是在飛翔中享受自由的。
參考資料:
1、“首都人民不容麻雀生存,三百萬人總動員,第一天殲滅八萬三”,《人民日報》,1958年4月20日
2、“咒麻雀” 詩 ,郭沫若,《北京晚報》,1958年4月21日
(觀察)
發稿:2002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