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難 國難

收到一個年輕朋友的信，她知道我孤陋寡聞，時時給告訴我一些消息，這次是“煙臺海難處理結果出來了”，朋友評論道:

“剛看到一條消息，煙臺海難相關責任人終於被處理了。那是我一直關心著的一件事情，這一年我數次要回訪這個題目均被領導阻攔了。282個人啊，我總想起報道中那個直到遇難一直和愛人保持電話聯系的人，那是真正的生離死別，我常常想像如果那個人是我或者在聽電話的是我，這個想法每每令我無法繼續想下去。

一年了，這麼點事情居然這麼久才有結論，處理了一群直接間接同意出船的人，大舜號從漏水到傾覆5個多小時的時間，沒有人想到去救他們，別人的生命在有些人眼裏如同草芥，甚至不如他打牌睡覺重要，這些人就不該得到處理嗎？

煙臺海難應該作為咱們國家的恥辱一頁，讓人們永遠記住，這樣的處理結果遠遠無法彌補它所造成的損失。什麼能比生命更重要？讓那些說冠冕堂皇的話的人換到死者或死者親屬的位置上，看他們還能否那麼坦然？！人總是對別人的生死感到麻木，輪到他們自己的時候他才會知道自己曾經怎樣的冷酷無情。”

我面對這樣的信無話可說，能說什麼呢？

我的心眼經驗了太多的陰暗、苦難、罪惡和不義，但我們有什麼辦法嗎，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在跟魔鬼照面的時候，我清楚地意識到，我、你還有許許多多的人，甚至魔鬼自己都不過是更大的魔鬼眼中的一只只螞蟻，我是一只螞蟻。當你和我在歷史延續裏感覺到自己屬於一個整體或更高的族類時，會有人讓你我意識到我們不過是螞蟻；當你和我踏上那大舜號而跟來處和遠方生成了一幅更廣闊的情感空間時，冰冷的海水和那些冷漠的人臉都會告訴你，我們不過是螞蟻。

為什麼要拖一年之久？沒有人問。為什麼處理人的理由來自於“性質極其惡劣，影響極為惡劣”？沒有人追問。為什麼全民都能討論“泰坦尼克號”，這比當年的海難更有影響（在全球化的聚光燈下）的事件卻無人關心，我們的經歷遠比電影更精彩啊？

我好像已經告訴過你了，有一個老外和一個老師在我面前向我抗議，他們親眼目睹了我們的先鋒藝術家的行為藝術，把一只活羊放進絞肉機裏，讓大家欣賞這藝術的誕生，他們說，我們的先鋒藝術家眼裏的生命和藝術原來如此；我好像已經告訴過你了，上海的動物園裏曾有小朋友去虐殺動物輕賤動物的場景。在我們這裏，哪裏有生命，不過是比螞蟻還不如的性命而已；我好像已經告訴過你了，我的朋友的家人只需花費70多元錢的藥品竟在一家醫院裏花費了三千多元，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的朋友那種憤怒傷心的狀態。

我設想，官方的聲明、記者的報道、學者的聲音可以是統一的，那就是他們都服從於我們生活於此大陸上的理想、信仰，我們聚在一起不是為了讓彼此不好好活著，不是為了作為彼此的地獄，不是為了讓生命受到輕賤。沒有這樣對於我們信仰的必要的堅持，無論我們出於維護官僚科層制體系的正常運轉，還是從新聞報道的制度，或從學術的概念演進裏來表達自己，都是可笑的、怯懦的、難以為繼的。沒有對於生命信仰的足夠的表達，我們關於生活目標的設定，我們對於生活環境的建設都是空洞的、難於一以貫之的。一件細節足以使我們致命，生活中微末的希望例如賴活著都會我們感覺到足夠勞累。

是啊，我已經聽見了學者們沈默的聲音，他們歡樂過、鬥爭過、哭泣過，但他們沈默了，他們活得也不容易，他們活得太累了，他們的思想已經冬眠。

舍爾巴特：“你們都疲倦了，這只是因為你們沒有集思想於一個最簡單、最偉大的計劃。”

2000年11月24日煙臺海難一周年。


發稿：2000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