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自己嚇倒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劉洪波人會被自己所嚇倒,往往不是被自己不可思議的善意,而是被自己不可思議的殘酷。
寫這段話的時候,我想到莎士比亞的《麥克白》。麥克白在謀殺中雙手沾血,從而陷入無邊恐懼,這個文學形象已經成為典型。恐懼使人變得更加殘暴,這一點,恩格斯早已說得分明,他在論述權力恐怖時,指出恐怖的實質乃是施行恐怖者自己的恐懼使然。
我又記起阿茲特克人的故事。這個15世紀至16世紀間生活在今墨西哥中南部的族群,曾經創造了富有和豪華的阿茲特蘭帝國。與瑪雅人、印加人相比,阿茲特克人粗野好戰,他們的戰爭是否有過正義堂堂的理由,現在已沒有人知道,而在我看來,他們的好戰不過是陷入了“被自己嚇倒”的怪圈。
阿茲特克人相信,世界處在洪水滔天和太陽熄滅的危險之中,解除的辦法乃是用活人向神靈獻祭。阿茲特克人從被征服的部族那裏取得驚人的貢物,用俘虜的心臟供奉神靈,又是戰爭勝利的前提。這使得他們進入殺人的惡性循環:為了“告慰神靈”,需要人來獻祭,而獻祭的人只有通過戰爭才能俘獲。只有用更多的俘虜獻祭才能取得更大的戰爭勝利,但只有通過戰爭的勝利才能得到保證勝利的祭品。在神靈與戰勝的雙重追求下,阿茲特克人的任何鎮區,都能看到整齊堆放著的人的屍骨。
當西班牙人科爾特斯來到墨西哥時,阿茲特克人成了西班牙人與曾被其屠殺的印第安人組成的聯軍的共同殺戮對象,阿茲特蘭帝國消失了。歷史學家只能感嘆,“科爾特斯倘沒有曾為阿茲特克人所征服的、心懷不滿的土著部落的積極援助,便無法贏得他的勝利”。阿茲特克人自作自受的血腥恐怖,成全了給所有印第安人帶來不幸的殖民者。
阿茲特克人的獻祭與戰爭如同滾雪球一般地擴大,按照現代人解釋,無非是“恐怖導致恐怖”而已。流血的規律,原本如此。阿茲特克人對其他族群的征戰,是恐懼於其他族群復仇而進行的預防性殺戮,而這種預防性殺戮進行的越多,就越使殺戮變成一種必要,他們會相信血腥殺戮一旦停止,自己就會面臨滅頂之災。
我看到生活中的殘暴之徒,一旦犯下自己不敢面對、無法承擔後果的罪惡,往往不是選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路,而是繼續擴大其罪惡。善良的人們相信“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而惡棍相信的是“既做了初一,就不能不做十五”。當罪惡達到無可原宥的程度時,惡棍總是不惜以“殺人滅口”的方式逃避處罰,結果則是使社會更加痛恨。
他們被自己的殘暴嚇倒了,瞠目結舌之余,不是像莎士比亞筆下的暴君麥克白那樣人性忽然煥發,從而到處奔逃,而是以更加殘暴的手段作預防性殺戮,他們並不希望良心得安,而是希望只要逃避了議論、討伐便可以逃避歷史的懲罰。然而,血色只能由於不再有新傷口的出現斂跡,而不能因為日復一日的添加而模糊,所以歷史的懲罰只會因為恐怖的疊加和記憶的強化而更早地來臨。
生活中的惡棍是如此,歷史上也有無數的例證。趙匡胤黃袍加身後,恐懼於別人再演同樣的一幕,乃有杯酒釋兵權之舉,他沒有像劉邦和朱元璋那樣,隨便找一個理由對可能奪其大位的功臣功狗們進行預防性殺戮,已屬難得。流血漂杵的秦始皇,其恐懼已達到收天下鐵器“鑄以為金人十二”的程度,敏感到一旦受驚就要“大索天下”,預先準備著死後別人要來盜屍泄恨,為此花盡了腦筋。顛峰之上的危懼與驚恐之感,至於此極。他們被自己的位子嚇倒了,尤其那位子得之以血,享之以欲,就更不能不預防謀之者眾。
有一部美國電影講綁票勒索,航空業巨子的兒子被人綁走,辦案的警察對家人說:“真幸運,我們不是億萬富翁。”當我看到被自己嚇倒的人以恐怖為自己的恐懼壓驚,我會在恐怖中感到一種平靜,因為我知道,此時最不可安枕的恰是那窮兇極惡之徒,而非受害者;而且我堅信作為壓驚手段的恐怖,必然行之不遠。
發稿:2000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