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樹下的修行

我已經無法只身一人在這裏過那種清心寡欲的生活了。

在遠離村落的深山裏，有一條從茂密森林中央穿過的河流。傍著這條河有一狹長的小路。此時，有一位40歲左右的男子，順著蜿蜒的小路拾級而上。

在河邊的一棵枝葉繁茂的巨大古樹下，他遇到了一位聖人。聖人50歲上下，滿臉胡須，拄著拐杖，身著粗布長袍。男子註目凝視片刻之後，向前搭話：

“在這種深山老林之中，怎麼會有人居住呢？您在此地，想必是聖人了？！”

“言之有理。不過，若我自稱聖人大有不謙遜之嫌。從前，這裏確有一位聖人，我自幼由他養育成人，並在他的教誨下修行。聖人過世後，我一直住在這裏。衣缽相傳，成了他的後人。對我而言，一切皆空，我只同大自然生活在一起。”

“真羨慕你！我自呱呱墜地，一直生活在喧囂的大城市，過著那種無聊透頂的生活……。”

“沿著這條河順流而下，那裏還有座很大的港口城市，聽說每天都有外國輪船出出進進。至於我是不是聖人，我自己很難判斷。不過，你無疑是一位凡夫俗子。你看你那身打扮：怪誕的服裝、奇異的色彩、奇特的發型、華麗的鞋子、脖子上還掛著金光閃閃的鏈子……，你與這裏的一切是多麼不協調啊……”

聽罷，男子感到有些瑟縮。

“實感愧疚，你哪裏知道，我每天過的是尋歡作樂的生活啊！”

“人各有所好。這對你來說，也不能說是罪惡。不過，你到這來做什麼？”

“我已經厭倦了城市生活，我決意從中掙脫出來，所以才沿著河流來到這裏。”

“你還想繼續前行嗎？”

“是的，我想一直走下去。”

“照此前行，未至山頂，你便會斃於途中。”

“我知道前行的結局。我想結束行屍走肉的生活，生命對我已毫無意義。”

聖人見男子決心已定，便說道：

“看來你已經過深思熟慮，很了不起。現在我來幫你，你就在這裏修行吧。過一些時日，你就會拋卻一切雜念，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果真如此，那真是求之不得呢！務必請您賜教。不過，令我不安的是我沒有任何禮物予以答謝。實言相告，因本人平日沈於嬉戲，家財已全部揮霍殆盡，且債臺高築。這也是我逃離城市來此的理由之一。您看，我是一個多麼不為人齒的小人啊，連我自己都痛惡不已。到如今，我已潦倒至身無分文、食不果腹的地步了。”

“你無需擔心，這裏是一個冬暖夏涼、氣候宜人之所在。你看，我只穿這些已足以避風寒。你就坐在這棵大古樹下，瞑目沈思，古木可發散出神靈之力，它將解救你於羈絆之中，令你身心暢快。”

“不過，食物……”

“這個，勿用勞心。我會給你一把豆粒般大小的食物，一日三餐，一餐一粒，用河中清澄之水送下。”

“僅此一點，便能維持生命？”

“這是我從養育我的大師那裏求得制法而做成的食物。它內含一種凡人不能通透的力量，服後在體內發揮作用。”

“知道了。”男子點頭並致謝意。

聖人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綠色顆粒放在男子手上，說道：“吃光了，我會再送來。”說完，聖人朝森林深處走去。在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小巧茅庵，聖人就在此地棲身。

男子脫去上衣和鞋子，服下一顆食物。然後靜靜地坐在了大古樹下。

一日清晨，聖人醒來，看到身旁坐著一位年輕女子。她身著白色薄布衣衫，宛如一位天仙。聖人道：

“你是誰？啊！我想起來了。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確認一下，馬上就回。”

聖人走出茅庵，來到河邊的古樹下，對男子說道：

“你幹得很好！現在你已將女人從心中驅逐出來，真了不起！”

“是的，誠如您所言。不過，我還是很想她啊！”

被驅逐出來的女人的化身，就是那位女子。

“是啊，我從你的表情就能看得出來。”

聖人走了，男子又開始了他的瞑目修行。

又過了大約5天光景，聖人的面前又出現了飯菜。

“那小子對食物的雜念也被驅趕出來了。嗯，這是人世間的食物，我嘗嘗看。”

“實在是太美妙了，我還是生平第一次品嘗到這樣的美味佳肴。”聖人又讓那位女子品嘗。開始如玩偶般毫無表情的女子，在進食後便滔滔不絕地講起話來：

“哎呀，那個男子啊，說是悲觀厭世，不過也真夠愚蠢的呀！……”

又過了一日，聖人的面前不僅出現了美味，而且還出現了佳釀。他試著品了一口，頓時感到精神煥發。那位女子也隨之品了一口，話比以前更多了。什麼凡世間的街談巷議，什麼流行時尚，什麼怪誕的趣聞軼事她都雜亂無章地倒了出來。而這一切對聖人而言均為前所未聞。女人邊說邊乘勢偎依在他的懷裏。聖人感到凡夫俗子們的日子過得真夠逍遙自在的。

聖人來到古樹下，男子說道：

“現在，我對珍食瓊釀均已斷念，心情感到十分寡淡清爽。猶如再生轉世一般。”

“這很好。順便告訴你，我現在也很愉快。你還是繼續修行吧。”

聖人言罷，隨即返回茅庵。

自那日起，茅庵中食物與酒從來沒有中斷過。這說明男子有意識的部分已經成功地得到抑制，而無意識的部分，餐飲之欲並未消失。猶如一縷清泉的泉眼雖被堵塞，但泉水依然可以從其它地方湧流出來。

不久，聖人的居所旁邊，又出現了一座庭院。聖人清晨醒來，發現自己安臥在床上，那位女子緊靠在他的身側。多麼豪華而舒適的房間，裏面的家具一應俱全。打開櫥櫃門，各式各樣的凡人服裝垂掛在衣架上，女子起身，從櫥內尋出艷麗之裝著於身上，露出一副興奮異常之態。

聖人出得門來，走到遠處凝視這一庭院。呈在眼前的分明是座別墅。不知為什麼，這座別墅總給人以乍富之人炫耀財力的感覺。聖人信步走到那棵古樹下，向男子詢問道：

“心情如何？”

“我現在不僅是對錦衣玉食沒有興趣，而且對居住深院豪宅的念頭也打消了！”

“那實在是太好了！”

“雜念消失，不但感到心情舒暢，而且，感到身體也輕捷起來。”

“這說明你已經在同大自然進行融合。不過，獲得悟性，還要一些時日的修煉。”

男子放於身側的上衣，現在已完全退去原來之色，再無一絲華麗之氣。

“照此修行，必悟正道。我現在再給你些綠色顆粒。”

聖人返回，繼續過著他在豪宅之內的愉悅生活。未過幾日，樂器也出現了，女子和著美妙的音樂旋律，邊歌邊舞。又過幾日，連淫亂的書籍、麻將骨牌、商品宣傳廣告類也都出現在聖人面前。再其後，又出現了大捆大捆的鈔票，深山老林中，哪有它們的用武之地？其間，還發現了銀行的存折，打開一看，令人瞠目的大額數字印在上面，看來男子已經徹底拋棄財欲。隨後，廉價的勛章也出現了，說明男子已不存半點沽名釣譽之念了。

不久，男子對聖人言：

“於人世間的一切雜念，我幾乎全部清除幹凈，至於寄於心之一隅之殘余，通過修行，也必將其消滅殆盡，真正化為一個清心寡欲之人。”

“很好，繼續努力吧！”

“身體變得輕盈，這種感覺真好啊！”

“是啊！”

聖人對自己眼前的生活也表現得十分滿意。

某天的清晨，聖人睜開雙眼，定睛一看，宅院、女人、一切的一切，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側首、抱膝喃喃言道：

“這是怎麼回事？啊，昨夜一陣大風吹來，把那小子吹到天上、又掉進河裏了吧？我真該把他綁在樹上。當他對我說身體變得輕盈之時，我就應該引起註意。唉，實在太可惜了。”謹慎起見，聖人又來到大古樹下，果然不見男子蹤影。他著實不解其中奧秘。不管怎麼說，男子是同自然融為一體了。從男子心中軀趕出來的一切，曾化作物象呈現於聖人面前，而現在這一切又化作幻影全部消失了。

“唉，真是太遺憾了，如果我不了解城市的生活也就罷了，而我又偏偏懂得了這一切。我已經無法只身一人在這裏過那種清心寡欲的生活了。”

聖人沿著河流向下遊走去。他在位於河口的那座港口大城市留了下來。城市的繁華喧囂令他瞠目結舌。

感謝當初那位女子多方介紹，聖人已掌握了對城市生活的應對方式。不過，聖人在這裏已不是聖人，人們稱其為教祖。他受到了尊崇、受到奉承。他極順利地融於了這座城市之中，過著十分愜意的生活。

［日］星新一／著劉金鴻／譯

青年參考001123

http://www.clibrary.com/digest/0011/11035.html


發稿：2000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