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的抚慰
打印机版 | 【投稿/反馈】 ◎韩进勇【明心网】怀念故乡,是人类永恒的情结。离开故乡越远越久,怀念则越深沉越强烈。无论岁月怎样更替,时代如何变迁,故土和游子之间总有一条无法剪断的脐带,距离越大这条脐带拉得越紧。
有一首歌打动了我,歌词、曲调尤其是演唱都特别深情,一下子就能抓住人的心,然而,我却认为核心歌词是错误的。歌中唱道“天边飘来故乡的云”。云是无根之气,它不属于任何一块土地。云没有故乡,任何人的故乡也没有一片特定的云。较起真来,只能说是那片云彩从故乡的方向飘过来,它融进了故乡的水汽炊烟。那么,故乡根本的,惟一的,最个性的东西是什么呢?是土,当然是土,泥土才是故乡最自己的东西。小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离开故乡的人要带走一把土呢?他们神色凝重,从故乡的地上捧了一捧土,包了裹了,或装进行囊,或干脆背在肩头揣在胸口,好像是最值钱的宝贝,生怕被谁抢走似的。长大以后才明白,哪里的阳光都是一样的,哪里的天空都是相同的,惟有土地才是不同的,不仅是因区域、成分的不同,还因为它包含了一辈辈先人的血汗,埋葬了一代代亲人的尸骨和灵魂。
我无意跟那首歌的词作者过不去,相反,我认为他是一个很有才情的词作家。我只是想通过对这首歌的议论引出我想表达的思想和情绪。那首歌中还唱道“那故乡的风,那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伤。”对于创伤在身在心的人,一片飘过的云,一阵掠过的风,只能凭添些忧愁,加重他们创伤的感受,退一步讲,如果他们的创伤真能让轻飘的云和风抹去的话,那么这创伤肯定不会深重。那么真正能抚平创伤的是什么呢?当然还是故土,厚重而又沉默的故土。
我是乡野中长大的孩子,当初,田间是我们天赐的乐园,也是人们当然的劳动场所。拿着镰刀,举着镐头,握着铁锄,抡着铁锹,割草、挖菜、拾柴、掏鼠洞,一时不慎,钢铁的锋刃有时也会砍在手上、脚上或者身体其他部位的皮肉上,这时便有新鲜的血液从稚嫩的身体上流出来。没有酒精,没有红药水,我们随便从身边或脚下抓一把土,撒在伤口上,止住流血,然后就不再顾及,不再理会,该干啥干啥。不几天,那血土混合物就会结痂脱落。我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那伤口在肢体上留下一道新鲜而光滑的痕迹……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那种止血疗伤的方法是野蛮的,无知的,那泥土是肮脏的,有大量细菌,是很危险的。伸出手脚,撩起衣袖和裤管,谁没有这样的几道伤疤呢。再后来,我的疑惑被我自己解除了,这来源于我对蚯蚓的观察和研究。蚯蚓,当它被锹、被镐、被锄或者被犁斩成两段甚至几段的时候,它能够通过泥土把自己被分割的身体粘结起来,然后奇迹般地蠕动爬行,奇迹般地活起来,再奇迹般地继续上食埃土、下饮黄泉。蚯蚓,最软弱的身体,却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这力量一部分源于自身,一部分来自于泥土。蚯蚓土里生地里长,泥土对它的身体,对它体内的汁液有着特殊的融合力和亲合力,那么,如果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孩子,不能说是一些“近化了”或“退化了”的蚯蚓的话,但可以肯定这两类生命的身体有着共同的本能和属性,只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
故乡的泥土可以封堵流血的伤口,故土家园也是心灵疗伤的最好地方。英年早逝的作家路遥二十多年前写出了他的成名作,也是最打动我的作品,那就是《人生》。后来,这篇小说改编成了电影,其中有一个镜头让我永生难忘。当回到贫穷偏僻的故乡,他一踏上自己的家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拳狠狠地捶打着土地,泪一滴一滴落进泥土。就在他的长跪中,就在他对故土血泪的交流中,故土什么也没说,故土又无声地告诉了他一切,他的心灵肯定得到了任何东西任何地方都不能给予的安慰和爱抚。其实,就像小时候我们在外受了委屈,挨了欺负,跑回家中一头扎进祖母的怀抱,老祖母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温暖的怀抱接纳孩子,用带着特有的我们熟悉的气味的衣襟为孩子抹去泪水,于是,孩子的心里便什么也没有了又什么都有了。故土,就是所有游子老祖母一样的怀抱呵。
有道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有作为的年轻人,都渴望走出故乡,到外面的世界去求索,去闯荡,当他们把故乡给予他们的满腔豪情全部挥洒在故乡以外的土地和天空的时候,对于故乡,却生出从未有过的怀念和依恋。不管他们是功成名就还是穷困潦倒,对于故土的情感都是同样的深切。年轻时立志“四海为家”,到老来渴望“落叶归根”,这几乎成了规律,成了一辈又一辈人同样的心路历程和人生必经之路。都说是“青山处处埋忠骨”,但客死他乡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将自己的尸骨埋进故乡的土地。不能如愿,死者不能瞑目,生者不能安生。于是活着的人哪怕千里万里,也要让亲人魂归故里,让他们永远睡在故土的怀抱中,享受故土最终和永久的抚慰……
故土不仅是生命的源泉,也是灵魂扎根的地方。肉体可以消失,而灵魂是不能无根的呵。
发稿:2005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