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主化的基础建设--“用真实的方式说话”(上)
打印机版 | 【投稿/反馈】 ◎吴国光(作者为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副教授,本文是作者于6月15日参加21世纪中国基金会在夏威夷举办的“中国教育发展和民主化”国际学术讨论会时发表的论文,原题为《语言的二元化与人格的分裂--论语文教育的政治和中国的民主化》)
引言:语言的政治学
教育从语文开始。在多种意义上,语文教育都是教育的基础。首先,学习语文,特别是语言,是教育的起步。这从幼儿呀呀学语就开始了,起步远远早于其它方面的智力教育。其次,语文是进行其它教育(特别是智力方面的教育)的基本工具,一切教育都首先以语言为基本载体。再次,语言是人们社会化(socialization)过程中的最为重要的媒介;在这个过程中,语文教育本身就成为社会化的重要方面之一。最后,语文作为人类表达和交流的基本工具,还构成普遍意义上的长期(或继续)教育的重要途径。总之,可以说,没有语文,就没有教育;语文教育是最为基本的教育。
然而,与其它很多方面(如数学物理等)的教育不同,语文教育的基础性和社会性,并不构成它对政治的免疫,反而为政治的介入敞开了大门。在一个具有所谓"极权主义"(totalitarian)遗产的高度政治化的社会中,尤其如此;而在一个像中国这样的历史上都高度重视语言文字的社会,也尤其如此。事实上,语言作为重要的社会现象,与政治制度往往有密切的关系。它一方面为政治生活所塑造,另一方面又反过来给予政治变迁以重要影响。所以,"语文的政治"或"语文教育的政治",就成为一个值得重视的课题。本文就是从政治学的角度(而非语言学的角度),试图提出这个问题,并做初步的探讨。
我们探讨的重点,不在于一般意义上的"语文政治"或"语文教育的政治",而是聚焦于民主化的前景,观察和分析目前中国的语文教育所可能在政治层面对民主化的影响。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所谓"托克维尔式"(Tocquevillian)的研究,因为早在一百多年前,法国思想家、民主制度的最为深刻的观察家之一托克维尔。就已经特别注意到了在美国语言与民主制度之间的关系,开创了这一方面研究的先河。
不过,在当代民主化研究中,似乎还鲜有这一方面的文献;而在中文语境中,这更似乎仅仅是一种尝试与开端。本文因此很难对此作系统的论述,而宁愿从一种具有语言社会学含义的普遍而突出的现象即中国语文的"二元化"现象出发,借助政治科学的一些概念,联系政治制度转型,初步地探讨这一语文教育所生成的社会语言现象如何帮助维持政治专制,以及其对于中国民主化所可能具有的义涵。
公共语言与日常语言的分裂:中国语言的二元化现象
什么是所谓"语言的二元化"?请允许我从生活中的语言现象说起。
在某种程度上,听中国话对我来说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精神折磨。生活在一九九七之后的香港,这有两层含义:第一,在日常生活中,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学习讲普通话。本来,对我这样一个大陆背景、完全不懂广东话的人来说,是一件很大的好事。语言交流上的便利不用说,还因此少受当地人的歧视。但是,颇有一些人,是从电视或与官方人员的交流中学习普通话,特别是那些所谓"精英分子"们。这就产生了这样的事情:一次,我所在的学校接待北京市行政学院来的一个访问团,本校一位专责与大陆进行学术交流的中层官员,在饭桌上一口一个"共和国"如何如何。还有,回归不到五年,香港政府那些多半辈子受英国教育的高级官员们,已经学会了拉着长腔讲话,并随时停顿以接受听众的鼓掌。这些作为,从词汇到腔调,由于那种学习过程中所特有的夸张,恰恰凸现了中国语文所遭受的窘境。
精神折磨的第二种途径是电视。最近几年,香港的收费有线电视中外国频道越来越少,中国频道越来越多。比如说,我所在的学校教授宿舍区的有线电视,一共大约十个频道,除了三、四个香港本地频道之外,原来大约有一到两个普通话频道(一个是中央电视台,一个是凤凰卫视),另外的多是各国电视,包括美国、日本、新加坡和韩国等。今年以来,后者则减少到只剩一个(以新加坡为基地的美国商业电视频道),新增加的都是中资电视频道(仅中央电视台现在就占三个频道,包括普通话和英语广播;事实上可以认为是中央电视台海外分部的凤凰卫视又占了三个)。打开电视,常常听到的就是那种拿腔拿调的广播。本文写作时,正是"六一"前后,电视上多是有关儿童活动的报道。听到那些孩子们也假模假式地说话,只能愈发感受到在中国语文教育被政治践踏的病态。
我这里还不去涉及那些真正意义上的说假话。我要强调的是:目前中国存在一种"假语言"。通过语文教育,中国语文已经形成了一个基本的语言特点,就是公众场合使用的语言和实际生活中使用的语言在语言的两个基本元素即词汇和腔调上的二元化。换句话说,在中国的实际生活中,没有人像电视播报或像官员讲话那样说话;而电视播报和官员讲话,又一定不是像日常生活中哪怕这些播报者和官员本人的说话。如果以日常生活语言为"真"语言,则另一种语言即"假"。"假语言"与"真语言"形成两个世界。前述本校官员尤其可笑,就在于他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种区别,把电视上的话搬到饭桌上来讲。
如果我们把这种现象与其它社会,比如说,美国,做一个比较,中国语言的这种"二元化"就更是显而易见了。美国总统在官式场合讲话,当然严肃郑重的多;但是,他的语言与日常生活语言有多大区别呢?那么多的美国电视节目主持人,他们在电视上讲话的语速、腔调等等,与日常生活中一般人说话有多大区别呢? 如果区别不大,则我们即更加疑惑:为什么中国语言就有这样一个"二元化"的特点?这一特点,既然主要涉及公共场合与日常生活的区别,与公共生活(public life)的特质有什么关联吗?它又会反过来如何影响公共生活呢?
发稿:2002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