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之窗: 孤独的父亲

我的朋友，也是我所编辑的文学副刊的一位老作者，不久前寄来一篇稿子，题为《父亲老糊涂了》。文中说他的父亲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除了自己的老妻外已不认识包括儿女在内的任何人了。朋友是个感情细腻的人，面对仍坐在餐桌对面吃饭而灵魂却已云游天外的这个老年男人，他忽然无法遏制地泪如雨下。因为他发现对这个给了自己生命的被称为父亲的人，他竟然一无所知，而且，将永远无法弥补。文中说：“我对他的了解仅仅是，七岁来杭州，八岁做童工，是1953年的省级劳模。”

　　文章很快送审发排了。就在此时传来了朋友的父亲去世的消息。在稿子上了大清样即将见报的前一天，朋友十万火急地打来电话说：关于父亲的情况有两处需要修改，一是开始做工不是八岁而是十岁，二是评上省劳模不是1953年而是1954年。我一边在大清样上做修改一边顺口问了句，现在不会有出入了吧。他连说不会不会，说这是方才追悼会上父亲厂里的工会主席致的悼词中听来的，该不会错的吧。说完这话我俩在话线两端忽然沉默下来。

　　我能知道沉默时他在想些什么，我与他同时想到的是最亲近的人之间的疏远以及由此而来的孤独。想起十年前我出第一本散文集子时，事先曾就篇目及编排方式请教于一位师长。师长看后说：你收集了写你母亲、兄弟、丈夫、女儿的文章，独缺写父亲的，能否补上一篇？我觉得有理，苦思冥想了好几天，却终究没能写出来。拿到样书时，父亲已在弥留之际，当了一辈子中学语文教师的他只是翻了翻目录就放下了，从此再也无力阅读，他的感想我永远也无法得知。

　　相对父亲而言，成年的子女与母亲之间会有比较多的交流。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与父亲一辈子相互关爱却又是如此地互不了解。据此推测，在孩子长大的时候，父亲所感觉的脆弱，远甚于母亲，因为母亲可以较为自然地表现对子女的依恋而父亲往往不能，此时惟有山一样的沉默方能继续保持他的高大与威仪，直到他孤独而神秘地离去。


发稿：2002年1月3日    更新：2002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