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樹木

【明心網】早春裏望見這一樹一樹的白玉蘭花，滿心歡喜。頭兩天這花蕾還含著，春陽春風一催，就吐白了。這以後花朵兒怎麼也憋不住，說好了似的一齊放。一朵朵的白玉蘭，花瓣肥碩豐腴，潔白閃亮，花香淡潔雅致，就是古人說的“但有一枝堪比玉”，而現在是滿樹滿樹呵。只見得這一片裏瀉玉流銀一般，耀滿了白，把旁邊都點亮堂了。風一吹，一幅一幅的白顏色都舞動起來，像要去接天上的雲。爛漫的白玉蘭花面前，你自然要去找它的葉，可終究是只看到一樹枝丫著滿白色，而不見一片綠葉。如果誰真的細心，而且當真內行，只隱約見得幾個葉苞待著——恰恰這葉苞，乍看起來還似白玉蘭花的花萼。到滿樹的花朵紛紛揚揚落盡的時候，這每一個枝條上，原以為的花萼便漸漸伸出綠色的葉子來。這才讓人恍然明白，白玉蘭的開花與放葉，是分明有著前後的，似乎花兒不謝，葉子是絕不會輕易趕上來的。聯想這樣的樹木，最早的要算臘梅。嚴冬裏暗香浮動，迎上去看那臘梅花，一朵一朵全直截地開在老幹虬枝上，就是詩人描寫的“枝橫碧玉天然瘦，蕊破黃金分外香”。要看那海棠花，蘇東坡說成“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是嬌柔無比的。但開始也沒有綠葉扶持著，只管自己纏繞住枝枝梗梗，放。請教過一位園林工人，答復是：落葉而且開花的樹木，春天裏多數是開完花以後才長葉子的。日常生活裏我們說“綠葉扶紅花”，現在，明顯的不同是，白玉蘭樹那樣的綠葉，它們都是先有一個“讓”，讓花兒獨自爛漫，到無比的鮮艷和燦爛雕零的時候，才管自己發芽展葉，染一樹綠韻，也為來年的花事蓄銳。花的世界裏，固然可賀白玉蘭花們激烈，獨自爭艷，也為大自然添彩，但此時此刻看似綠葉不扶，其實綠葉有一種別樣扶持的姿態，是異樣用盡心了。

看香樟樹的葉子，也會發生莫名的感動。春意動了的時候，樟樹的頂上要披紅了。見球狀的樟樹冠，抽的嫩葉泛著微紅，像紮了一頭彩色的絲巾。到紅顏色逐步演變成綠顏色時，這樹葉子也長老成了，樹冠就大了一殼，如增了一圍年輪。不料的是，剛新生的嫩葉由紅變綠，樹冠下窩著的一批老舊的葉片竟由綠變紅了。立在一棵香樟樹下擡頭看，是掛著滿眼壯烈的酡紅。那種紅顏色，洇著淡淡的黃，艷艷的，熟熟的，會使人立即想起楓葉，想起杜牧“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的名句。不時地，紅葉從綠葉叢裏顛下來，覆在樹根旁邊。要有一陣春風吹來，這些葉子更加等不得，都“沙沙”地撲下來，似彩色的急雨。一徑種滿香樟樹的路，春風裏鋪滿了這樣的紅葉子，還要翻翻滾滾地飛，讓人家掃也掃不及。望著這樣的蕭蕭紅葉，你或許會感慨香樟樹葉來去都是一點紅，好比朝夕的太陽，有生動的開頭和煞尾，但更多的是會記起“秋風掃落葉”的句子，而眼前卻是活生生的“春風掃落葉”。知道春風那綿綿的手所打掃的，是常青樹的葉子。常青因為常落。春天是新生的季節，是使人陶醉於鮮花和綠葉的季節，但恰巧又是收拾的季節，是看常青樹紛紛落葉的季節。春風生綠葉，春風也掃落葉，這就完全了春風春意和春天，也讓人更加理解了欣欣向榮的含義。春日裏聽廣玉蘭樹下“咯噠咯噠”的落葉聲，看松樹下臥滿的黃綿的針葉，我們原先已經領會了，只是香樟樹葉更加善於表示和告訴，潑了這樣一幅為之要思要想的春風掃落葉圖。

說起桂花樹，印象裏大約只有滿天的香氣了。秋景總有些蕭森，桂花卻添了活潑潑喜滋滋氣息，還高貴，還奪人。宋之問《靈隱寺》云：“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一樹一樹的桂花，送出去幾裏的香味。色也多樣，金，銀，丹。走近了，那濃得化不開的香氣，直撲你的鼻，直沁你的心，也像硬是不放你走。桂子飄香，關於桂花的香味，是怎麼樣美好的形容都使上去，也是可以的。有一次去花園裏看春裏的桂花樹，則讓我添了驚訝：這一株桂花樹，怎麼生滿了果實？這桂花樹的果，一粒一粒全紫顏色，像微小的紫葡萄，像黑珍珠。滿叢的綠色裏垂著一星星的桂花果，給桂花樹添了別樣的紫光寶氣。見有果，禁不住要嘗。采上去，手指間覺得有彈性，曉得有充足的水分孕著。捏破了，立即有微微的香甜襲來。一舔，卻苦。看地上，已經掉落了許多，有的還裸露了紡錘形狀的果核。帶著滿心的不解，找過去問園丁。園丁說，開花結果，是樹木的本性。園丁還說，結果的桂花樹，一般都是並不優良的品種，特點是葉瓣單薄，花香寡淡，生長許多年才開花，但適應能力和繁殖能力特強；有了籽生的桂花，可以嫁接出許多名貴但不結實的桂花品種來。園丁的話，真讓人有得領會了。對於桂花樹，也許大家都過於重視了它的花，而忽略了它的果，尤其是忽略了那些只能列為一般甚或有些作賤的桂花品種的果。但正是這樣具有旺盛生命力的普通果實，繁榮了桂花，也光彩了桂花，讓我們在走近寒冷的季節裏聞特別的木犀香。——有了桂花香，就不要愁沒有好心情。金秋天高，桂花傳香，就猜不透哪一棵名貴的桂花樹，是從那些直生的平常品種上嫁接起來的。真讓人摸不著貴賤的頭腦了，也分不清楚高下了。帶著園丁的經驗，夏日裏去那棵曾經閃滿渾圓紫色的桂花樹下，面前果然是許多旺旺生長的小桂花樹，心裏充滿喜悅和激動。這些幼樹，在伏著的草叢裏現出勃發的身來，對著你我，續著關於桂花果的話題，續著關於樹木的點點啟發。

（《文學報》）

發稿：2004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