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在豆腐串上的希望——與下崗職工一起生活的日子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時寒冰前言
一直想寫一篇有關下崗職工的報道。
“昨天所有的榮譽,已變成遙遠的回憶。辛辛苦苦已渡過半生,今夜重又走進風雨…… ”劉歡的這首《從頭再來》是能夠強烈震撼我的心靈的為數不多的歌曲之一。下崗職工,是一個特殊的人群。他們曾經任勞任怨地工作,他們曾經廢寢忘食的努力,他們曾經兢兢業業的追求,但轉眼間,一切都成為昨天。他們過去大都在國營企業裏工作,沒有我們擁有的燙金學歷,也沒有我們所擁有的年齡優勢。今天,他們不得不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帶著沈重的家庭負擔和我們一起競爭。
下崗職工,就生活在我們的身邊,但由於太熟悉了,我們反而離他們的世界遠了。他們有著與我們一樣的身軀和雙手,有著和我們一樣的理想和追求,他們是值得我們關愛的一個群體。當人們伸出關愛之手,下崗職工們得到的將不僅僅是一點安慰,還有一種親切而持久的勇氣……
豆腐串支撐起來的家庭
新的一年即將到來了。
冬天的太陽柔和的照耀著,但無法驅散的涼意還是使人們不得不裹緊棉衣。我來到河南省安陽市和平路居委會,居委會很窮,沒有辦公地點,就設在了主任劉憲英的家裏。劉家也很窮,破舊的院落沒有絲毫的裝飾,參差不齊的磚塊裸露在外面,與斑駁的墻壁一起記錄著這個院落遙遠的歷史。
我沒有想到的是,劉憲英本人就是一個下崗職工。她的丈夫和她幾乎是同時下崗的,孩子上學還沒有回來,劉的老母親躺在病床上。劉憲英一臉愁容。劉下崗後,競選上了居委會主任,每個月有200元的收入,但杯水車薪,生活依然非常艱難。劉是個非常熱心的人,得知我的采訪意圖之後,她就親自帶我去徐秋豐家,一個靠串豆腐串為生的家庭,一個清貧但從沒有放棄希望,一個憂傷卻時時充滿關愛的家庭……
1991年,徐秋豐所在的廠被主管部門抵押出去,當時剛滿30歲的徐秋豐在下崗一詞還沒有出現的時候,就下崗了,同時下崗的還有和他在同一個廠工作的妻子郭改霞。離開從16歲起就一直工作的單位,徐秋豐心裏空蕩蕩的。廠裏的領導讓他們在家裏等候消息,沒想到這一等就是10年。開始的時候,他們就很聽話的在家裏等,帶著渺茫的希望,苦苦地等待著,可是,生活不允許他們等下去啊!孩子要上學,老母親需要照料,他們平生第一次不得不面對現實,以失業者的身份走入社會,在那個觀念還比較保守的年代,這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
做大生意沒有本錢,徐秋豐就和妻子批發一些醬油、醋、鹹菜之類的來賣;租不起房子,他們就給別人交些錢,在人家的攤位旁邊支起一張舊鋼絲床。他們按時交納衛生費、地攤費,即便是這樣,也常常面臨著被驅逐的威脅。幹了幾個月以後,徐秋豐和妻子發現基本上不掙什麼錢,就嘗試做別的生意。1992年,他們和豆腐串結下了不解之緣。
豆腐串在當地雖然是很不起眼的一種小吃,做起來卻很費功夫。先要去豆腐坊排隊買豆腐幹,切成方塊,然後在每小塊的兩面各劃9刀,用竹簽串起來,放到火上烤幹,最後用油炸,出售……這些程序都需要比較熟練的技術,徐向做豆腐串生意的人請教,人家不肯說,徐秋豐就和妻子一起琢磨、試驗,慢慢掌握了要領。但他們找不到擺放攤位的地方,苦苦地請求別人,挪出一小塊地方,為了這一小塊地方,他們每月都要向攤主交納一定的租金。
當他們參加工作時,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會站在街上叫賣豆腐串,那是他們不得不克服的障礙。對他們來說,體力上的勞累還可以忍受,最怕碰見熟人,見到熟人的時候,只好遠遠地把鬥低下來。曾經有一個朋友對他說:“你怎麼能幹這樣賤的工作?”
除了苦笑,他又能說什麼呢?在嚴酷的現實面前,可供他選擇的路實在是太少了。1993 年冬天,他們租用的攤位搬走了,徐秋豐和妻子又被迫停了下來。臨近的一個賣豆腐串的攤主說,你們給我串豆腐串吧,我給你們錢。
去豆腐坊
徐秋豐和妻子只好放棄賣熟豆腐串,著手加工半成品。
他們每三天去豆腐坊購買大約50斤豆腐幹,帶回家裏加工。由於做豆腐幹的豆腐坊很少,他不得不在淩晨2、3點就出發,站在露天的院子裏排隊,一排就幾個小時,遇到刮風下雨下雪,也都是如此。下雪天,就穿著大衣,蜷縮在外面放著的鋼絲床上等,凍得渾身發抖。好不容易輪到自己了,需要把太厚的與太薄的挑揀出來,因為這樣的不能做出好的豆腐串,人家就有可能拒絕接收。50斤豆腐幹需要挑揀3個多小時。
為了體驗生活,在冰冷的夜晚,我和徐一起騎自行車去了豆腐坊。豆腐坊離徐的家很遠,我騎車跟在他的後面,很久不騎車了,我總跟不上,徐好幾次放慢速度等我,他心裏急啊!寒風撲面打來,一個勁兒地往身上鉆,徐把領子豎起來,佝僂著身體往前走,我卻是汗淋淋的。
半小時後我們終於到達。我在風裏等他,看他一塊一塊很認真地挑選著。豆腐坊的老板對我說,他這個豆腐坊養活著幾十個下崗家庭,徐是他的老顧客之一。我看到外面放著幾張鋼絲床,真難以想像他們在寒冷的冬天能夠躺在上面睡著。
徐極認真的挑揀著,我在外面等他,天很冷,我忍不住來回走動,試圖減輕一些寒冷的感覺。幾個小時的等待把我凍得直打哆嗦,腰酸腿疼的。徐終於挑揀完了,他認真打好箱子,放在車子上,然後我們一起騎自行車回去。我早已沒有了力氣,咬著牙硬撐到了徐家。
徐的妻子和老母親都在家裏等,他們接過豆腐幹就開始幹起來。做豆腐串是細活,比如烘烤,烤晚了,一旦上凍,前功盡棄。烤過了不行,烤輕了也不行。豆腐串放在火上,就如同心放在火上,不時的就要去看看,與他們相處的日子,我很少見到他們能真正地有像樣的休息。而且,一年四季,他們都這樣沒明沒夜地操勞著。
平凡而偉大的愛
盡管他們做的豆腐串比別人家的大,苛刻的老板有幾次還是據不接收,他自然挑出了許多毛病。在回家的路上,兩口人難免會互相埋怨幾句,退回來一次意味著三天的辛苦白費,意味著幾十元的本錢付之東流。兩個人都明白,這並不是對方的過錯,最後,他們相擁而哭,在這樣艱難的日子,更需要手牽手,一起抵擋風雨,一起向前走……
50斤豆腐幹需要3天才能幹完,掙到30元錢左右的加工費。為了這些養家糊口的豆腐串,徐的老母親從來沒有享過福,孩子也從來沒有閑著過,回家就幹活。徐提到這些的時候,顯得非常傷感。
他深愛自己的母親,也深愛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這個家庭充滿了關愛,但卻沒有表達關愛的機會。一次,孩子突然提起能不能不再穿豆腐串了。孩子大了,受不了這種壓力。徐掉淚了,他知道自己的孩子大了,別人過生日的時候,都要送小禮物,自己的孩子卻拿不出錢來,而且,從上學到現在,從來沒有帶別的孩子到家裏來。徐一夜沒有合眼,但還是決定把豆腐串做下去,這是全家惟一的希望,惟一的依靠,他說,趁著現在還能幹,就多做一些。
徐給我談到他母親去年這時候的一場病。老人家80多歲了,每天還堅持穿豆腐串,由於勞累,2001年春天,老太太病倒了,徐和妻子把老母親送到了醫院,5天花了3000多元,老太太說什麼也不願意在醫院了,住不起啊,辛辛苦苦一年才掙4千元錢。徐扭不過倔強的母親,就買些藥提前出院了。
在徐的家裏,不管是他的母親,還是剛剛放學回家的孩子,都是不停地幹活,他們熟練地穿起豆腐串,穿起他們沈重的依托,穿起他們艱難的希望。在桌子旁邊,我看見徐的母親,拿起一塊塊豆腐幹,認真地穿著,微弱的陽關透過門窗破舊的玻璃,柔和地灑在她的身上。我突然有一種很神聖的感覺,這種神聖的感覺來源於他們為了維持生計而做的努力,還是來自於他們脆弱但頑強的生命,還是來源於他們之間那種不需要用語言表達的平凡而偉大的親情?我不知道,或許,這個答案本身並不重要。
在風雨中前行
一天晚上,7點多,看新聞聯播的徐突然轉向我。
“有一個問題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屬於什麼呢?”他靜靜地看著我,若有所思的樣子,“我不清不白沒有了工作,別人說我沒有下崗證,不屬於下崗職工,廠雖然關門十年了但沒有倒閉,我也不屬於失業,什麼照顧都沒有。”
電視裏面正在播放下崗職工得到妥善安置的消息,鏡頭前的下崗職工都甜蜜地笑著。
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我竟然回答不上來,只好默然,他也沒有再繼續問我。但通過接觸,我已經知道了他的擔心:孩子很爭氣,學習一直很努力,現在上高二,不久就要考大學了,既希望她考上,也害怕她考上,那將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啊。而且,購買豆腐串的攤主所在的位置明年就要進行城區改造,許多房屋都要拆遷,能夠銷售豆腐串的市場也就要消亡了。從1992年到今年一直持續了近10年時間的豆腐串生意,相應的就要結束了,徐將再次面臨沒有飯吃的危險。自己慢慢地也會老,也會生病,也有不能幹活的時候……
看著徐的擔憂,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擔憂歸擔憂,活還得幹。做豆腐串的刀具壞了,徐趕緊動手修理,妻子端上來的飯甚至顧不上看一眼,飯慢慢地涼了,徐還在不停地忙碌著。
也許是累的,也許是對前途的憂慮,徐的母親突然手不會動了,手裏的碗掉在地上,碎了。老太太躺在了床上,但她死活不願意去醫院看病。老太太對我說,沒有事兒的,年紀大了,都是這樣的,很快就好了。老太太為了讓屋裏的人相信,還故意輕松地笑了笑,但那笑很勉強也很苦澀,裏面包含著對前途的憂慮,也包含著對親人的愛,也有對生活不屈的信念 ……
這次采訪使我深深認識到,盡快建立起完整而系統的社會保障體系是多麼的重要!這個體系的建立,不僅能給社會帶來穩定,更重要的是,他使人們免除了許多後顧之憂,能夠更加穩步地前行,能夠享受到更多的人生樂趣……
臨走的時候,我留夠路費,剩下的錢都給徐留下了,徐不肯,我沖他發火,他才肯收下。走在平安路上,我聽到音像店裏傳來的《從頭再來》的曲子:“我不能隨波浮沈,為了我摯愛的親人,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只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
我在心裏默默地為他們祝福,願他們找到通向幸福的那條路,一路走下去。
發稿:2002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