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哭泣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安 華·‘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自古以來,南京以其悠久的歷史,優越的自然環境和綺麗的山水風光而聞名於世。作為‘十朝都會’的南京,兩千多年間,多少回戰爭的煙塵在這裏升起,多少次王朝的更替在這裏進行。她有過虎距龍盤歌舞升平的繁華,也有過潮拍空城無人問津的冷落。‘人事有代謝,過往成古今’。歲月在這裏留下了煙雨樓臺,柳堤禪房,也留下了城垣陵闕,遺苑故壘。它們妝點著南京,使這座城市具有一種特有的歷史氛圍。
然而,隨著經濟的發展,在‘實現現代化’的各種口號下,南京變了。歷史的遺跡被鏟平,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古城的寧靜與柔美被喧嘩和擁擠所取代,失去了往日的倩影和端莊。現在的南京,喧鬧和嘈雜,攪得死人也不得安寧。日夜轟鳴的推土機和打樁機使得陵墓驚魂。南郊雨花臺望江磯公墓失去了往日的寂靜和肅穆,埋葬在這裏的幾千名共和國的英雄們的遺骨被挖掘,墳墓被摧毀,令人心碎。
1997年7月,我接到童年的朋友何天陵從南京寫來的信。她告訴我,南京市人民政府要將市郊的公墓改建成花園以吸引遊客,於當年三月中旬在報上刊登遷墳通知,規定公墓東半部所有墳墓必須在一個月內全部遷走,逾期一律作無主墳處理。天陵的父親是繼我父親在1956年逝世以後,第二個去世的南京市委老幹部。之後不久,我母親亦因病去世,我們幾個未成年的孩子成了孤兒。當時的南京市委書記許家屯和市長彭沖,用上等的楠木做棺材,給予他們厚葬,並根據他們生前的優秀表現,報請黨中央批準,授予他們‘革命烈士’的光榮稱號。天陵的父親被埋葬在公墓的東山頭,隔著一條共青團路,與埋葬在西山頭的我父母的墓遙相對望,就象我們兩家在蘭園是隔條馬路的鄰居一樣,他們死後仍然是門對門的鄰居。我們兩家的子女以前經常在清明時節結伴一起去掃墓。
天陵的母親於‘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兄妹幾人將其母骨灰葬在了父親墓旁。現在,東山頭首先遭劫難。要遷墓,勢必毀棺。無奈,父母都是共產黨,共產黨叫他們搬,這組織的命令焉能不服從?然而,公墓不再‘公’了,共產黨不管了,一切費用由家屬自出,自找新墓地。天陵兄妹分頭四外查找,在牛首山下尋得一個村落,名叫‘何家大地’,與他們同姓,看來是同一個老祖宗。加之村裏有片墓地專供南京人遷墓使用,天陵認為是比較合適的墓地,於是大家湊錢花了兩萬元買了一塊不足兩平米的土地,準備遷墳。誰知還未來得及動遷,新墓地附近的農戶卻找上門來索要看墳錢。他們自稱是‘墳親家’。就象其它地方分田到戶一樣,他們的生產隊將賣出的土地‘分墓到戶’,每戶按人口分得十至十五座墓不等,讓他們濫發死人財。墓主若不肯給錢,那些人辱罵的話語就不堪入耳,甚至揚言不給錢就搗毀墓地,讓你的家人死無葬身之地。他們個個兇神惡煞,趾高氣揚,讓城裏人望而生畏。墓主若找到遷墳辦事處評理,他們卻說此事不在我們責任範圍內。真是無法可依,非法法也!墓主只有忍氣吞聲,交錢給‘墳親家’,動輒幾百上錢元,買個清凈。至於那些下了崗的經濟困難的墓主,自身的生活都無保障,哪兒還拿得出大筆的金錢去孝敬‘墳親家’呢?他們只有愧對死去的親人,望天長嘆,聽天由命,任人處置了。
天陵兄妹為父母遷墳的那幾天,正值清明期間,‘嘩嘩’的大雨連續多日一直下個不停。為了趕在政府規定的期限之前將墓遷走,他們只有加倍花錢,雇請工人冒雨挖棺掘墓。可是剛挖的小坑馬上就成了個小水塘,水面幾乎與地面平齊,無論眾人如何齊心協力向外舀水,水塘還是水塘,就是不露底。天陵想,這一定是父母不願搬家,故而老天垂憐,落雨阻擋。她不由得仰頭對著蒼天大喊:“幫幫我們吧老天爺!我們是按黨的要求辦事啊。”頓時,鹹鹹的淚水混合著帶有腥味的雨水流進了她張著的嘴裏,就象老天在逼她吞咽一杯苦酒,那潺潺的雨聲就象是墓中父母的靈魂在哀傷地哭泣。此時,天陵最害怕的,就是一旦期限到了還未完成遷墳而被政府統一處理。只得再花錢調來一臺抽水機,邊挖邊抽水。工人們砸開墳墓的水泥蓋板後,他們發現其父棺木已被白蟻侵蝕,只好拾骨裝入事先買好的水泥盒中,與母親的骨灰盒連同兩塊墓碑一起運往新墓地,深埋地下三米。掩埋好以後,他們與其他遷墳至此的人家一樣,在地面插上木排,寫上父母的名字。新墓地裏樹起了一排排這樣的木排,倒也整齊肅穆。他們懸了個把月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對著父母的新墳,他們默默地祈禱著,希望父母能在新居裏得到安寧。
誰知,等待他們的卻是更沈重的打擊。1998年5月,我又收到天陵來信。她告訴我,這年清明,他們兄妹去新墓地探視父母,新墓地已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五十米寬的新修的公路,蜿蜒伸向遠方。對他們來說,真是晴天霹靂!政府在征用這片土地修路之前,競然沒有通知墓主,就將木排全部拔去了!雖然天陵他們知道,父母的骨灰就埋在公路下面的某個地方,但是卻永遠也無法找到其確切的位置了!遷墳所花的錢都白扔了不說,精神上所受到的巨大打擊簡直無法形容。他們心頭那對父母的愧疚所帶來的巨大痛苦更是一言難盡!作為良民的他們,從來沒有對抗過政府的決定,黨叫怎麼做就怎麼做。然而黨卻從不顧及他們的感情,如此粗暴地踐踏他們的人權,他們感到深受傷害。
天陵還在信中告訴我,由於我父母的墓地與‘皖南事變’中犧牲的項英、袁國平和周子昆這新四軍的三巨頭的陵墓毗鄰,沾了‘三烈士墓’的光,不在動遷範圍內,叫我放心。這個消息確實使我感到了一絲欣慰,只要我的父母能有安息之處,就好。
豈料好景不長,我的父母也遭厄運。1999年6月,我接到弟弟衛國的來信說,政府有令,‘三烈士墓’周圍所有墳墓都要在年底之前遷走,父母的墓亦在必遷之列。他原以為父母的墓與‘三烈士墓’葬在同一邊,安然無恙,所以前不久剛剛花費五千元大修了一下,用鋼筋加固,修得非常結實。父母墓旁其他幾家的墓也都步衛國的後塵,全都大修過。時隔僅一年,父母以及其他為共和國獻身的戰友們在公墓中已無一席之地了,他們將被掃地出門。因我的父母都是革命烈士,‘文革’之前,他們的墓都是公家出錢維修的,而‘文革’後便無人過問了。有什麼辦法呢?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衛國說,他已與其他幾戶需要遷墓的人家在一起開了會,大家的心情都很沈重。最後他們一致決定,為避免今後再遭不測,還是把對逝去親人的懷念永存心裏,砸墓毀碑,骨灰撒江,不再修墓。
我接信後大驚失色,立即撥打國際長途給衛國,交代他遷墓時,墓可砸遺體可火化,但是無論如何不可砸毀父母的墓碑,找地方妥善保存好,等我回去再一起從長計議。因為父母的墓碑是珍貴的歷史文物,是南京市人民政府所立,是用自然界裏已很少見的整塊花崗巖做成,每快碑高達一點二米,重達千斤以上,並有政府聘請第一流的書法雕刻家,將父母的生平簡歷用篆書刻寫在碑的反面。那兩塊墓碑是整個公墓中絕無僅有的珍品,極具收藏價值。衛國聽了表示同意,我便以為萬無一失了。當時我在英國因出書的事物繁忙不得脫身,無法回國,便電匯三千元給衛國作為遷墳的費用,並打電話給在南京的朋友天陵,拜托她給予關心。我的姐姐安東幾年前已故去,無法出力盡孝,全靠衛國一個人單槍匹馬地四處張羅,聯系砸墓事宜,確實難為他了。
1999年11月上旬,我接到衛國來信,向我報告遷墳經過,信中還夾寄了及張墓被砸毀之前拍攝的最後的紀念照片。看著照片上那端莊大方的陵墓,想到它們已不復存在,我禁不住一陣心酸。衛國告訴我,他好幾次雇請了卡車開到墓地山下,司機一聽是上山起墳,掉頭就走,預付的錢款根本不退。最後終於花大價錢雇到了願意拉死屍的司機,才帶上四名工人和四位朋友一起去砸墓開館。因父母的墓修得太結實了,及名工人半天都未打開一個缺口。多虧其中一位身強體壯的安徽小夥子,他在讀了父母的碑文後,大受感動,隨即脫光了上衣,掄起大鎬,硬是震裂了雙手的虎口,砸開了一個窟隆,其他人再一起努力,從上午忙到下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打開了父親的幕墻。
這時,呈現在大家眼前的是一付嶄新的楠木棺材。打開棺蓋後才發現裏面還有一個內棺,內外棺之間放有上千小包的防腐劑。內棺打開後,奇跡出現了。人們看到的不是一付骨架,而是一具保存得極為完好的遺體,43年過去了竟然一點都沒有腐爛,就象剛剛放進去似的,開棺的工人還看見了父親微張著的眼睛裏的眼珠,只是一見了風,眼珠變迅速凹陷下去了。父親去世時,衛國只有五歲,他對父親的記憶全憑照片。現在他終於見到父親了,與1956年他躺在靈床上拍攝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內棺裏面很幹燥,父親身上穿著的西服和蓋著的紅緞被都是嶄新的,連棺材的油漆都是嶄新發亮的。衛國和工人們將父親的遺體從棺材裏小心翼翼地擡出來放在地上,從頭到腳撫摸著父親,心中湧起無限的愛。我讀著信流淚了,邊讀便譯給身旁的先生聽,他聽著也哭了。衛國說,父親的肌體是軟軟的,體重亦基本上保持了他逝世時的七十斤左右,沒有減輕多少。衛國想與父親在一起多呆一會兒,實在舍不得將父親的遺體火化。可是工人們催促著他,他只好又令人打開了母親的棺材。由於母親死於父親五年之後的1961年,正值三年大饑荒時期,一切材料質量都很差,所以遺體已腐,與衣服粘連在一起了。但衛國還是清楚地見到,媽媽的鼻梁上還架著一付眼鏡。
當父母的遺體運至火葬場時,整個火葬場轟動了,人人奔走相告,紛紛趕來觀看父親那被埋葬了四十多年還保存完好的遺體。本來父親的遺體可送醫學院做科學研究,可是天色已晚,來不及聯系,又無人幫助,只好火化。火化過父母的遺體後,衛國又與工人們返回墓地搬運兩快墓碑,卻發現那床蓋在父親身上的紅緞被已不翼而飛,估計是被附近住戶拿走,權當是對他們的一點生活幫助吧,算了。還是擡碑要緊。誰知墓碑出人意料地沈重,八個男人都擡不動一塊。在他筋疲力盡之時,衛國對著墓碑束手無策,又恐一旦人離去會被人盜賣。想到共產黨如此無情無義,他心灰意冷,於是狠下心來,忍痛叫工人們用大鐵錘將父母的墓碑砸毀了。他說,那一錘又一錘,砸碎了墓碑也砸碎了他的心,大滴大滴的淚珠‘刷’地滾落下來。雨花臺,這片浸透了革命烈士鮮血的土地,如今又浸透了烈士家屬們痛惜的淚水。當我讀信讀到此此處,得知我心中的無價之寶已毀,嚎啕大哭,痛心疾首,不能自己,就象第二次失去父母一樣悲傷。我悔恨自己為什麼不放下手中的一切飛回去親自坐鎮指揮遷墳?只要我在,墓碑就一定在!可是再悔恨也晚了,縱然哭幹了眼淚也無濟於事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在中國,任何時候老百姓的個人利益都必須服從政府服從黨的利益。不管你有理無理,共產黨的原則就是‘小道理服從大道理’。人民的喜怒哀樂算得了什麼,黨的需要才是最大的道理!而在西方,政府是人民的公仆,任何時候都不能傷害人民的感情。尤其是埋葬著先人的公墓,在人們心中極其神聖,沒有公眾的同意,政府是不敢輕舉妄動的。前幾年,英國政府曾因財政支出的限制,打算將安葬著馬克思陵墓的那座地處倫敦北部的公墓管理權賣給一家資金雄厚的私人公司,由私人公司出錢修繕和保護公墓。本來這是出於好意,是為了獲得更多的錢力物力使公墓得到更好的照顧。可是英國人民不信任私人公司,唯恐他們獲得管理權後,會將公墓的土地挪作它用,牟取商業利益,從而破壞公墓,使得埋葬在那裏的死人的靈魂不得安寧。人們情緒激動地抗議政府放棄管理公墓的責任,認為這是對全體英國公民的不尊重。英國政府只好收回公墓管理權。在英國人民看來,公墓,顧名思義,就是公家管理的墓地,理應由政府負責。政府若有任何推卸責任的舉動,人民都是不允許的。而這才僅僅是出讓公墓管理權,就已惹惱了公眾。倘若是象中國政府一樣,幹脆將公墓平毀,那英國人民是一定要鬧翻了天的,首相非下臺不可。
在英國劍橋,我參觀了一個龐大的美軍墓地。當我看到那一排排整齊潔白的墓碑,靜靜地站立在鮮花草坪之中,不禁百感交集。二戰中犧牲的盟軍戰士們,安寧地躺在政府為他們修建得極好的墓冢中,得到安息。他們的墓地受到政府小心的保護,不僅他們活著的親人能夠經常來此寄托哀思,而且年輕的一代也都能夠前來緬懷和憑吊先輩,激揚愛國熱情,奮發鬥志。而在中國,為共和國獻身的英雄們,我的父母極其戰友們,革命先輩們就這樣淒慘地被中共無情地拋棄了,不再過問。今後,我們連清明時節為他們掃墓的機會也永遠地失去了!
英國每年都隆重紀念為保衛祖國而犧牲的將士們。1995年8月15日,英國大規模地慶祝抗日戰爭勝利五十周年,幾百架戰機穿過藍天白雲,在空中排成一個巨大的50,飛越倫敦,接受女王檢閱。幾千名白發蒼蒼的二戰老兵們,身著戎裝,佩戴勛章,昂首闊步地走過懷特豪爾大街,甚至幾百名受傷致殘的老兵們也坐著輪椅參加了遊行慶典,女王向他們頻頻招手致意。這種場景令我激動不已,深受感動。而令我不解的是,最應該慶祝抗日勝利的中國卻冷冷清清。除了南京舉行了一個小規模的紀念活動外,中國的其它城市幾乎沒有什麼動靜。中國的一些黨的高官們,為了吸引外資,對日本人竭盡奉迎之能事。在中國,幸存下來的抗戰老戰士們,如今都已退休。他們默默無聞,許多人晚年淒涼。他們被冷落和遺忘。他們的待遇使我心裏難過。比比他們,我因父母墓地的動遷而引起的悲憤逐漸平靜下來。中國政府對活著的功臣尚且如此無情無義,何況對待死去的英雄們呢?
(轉自華夏文摘)
發稿:2001年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