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是如何喪失的?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李新宇李南央的文章《我有這樣一個母親》曾經引起許多人的註意。面對那樣一位母親,一些人感到難以理解:做母親的,怎麼會對女兒那樣?
其實,那種現象一點也不奇怪。它是變態中的常態,是一種相當普遍的存在。文革中的大量事實告訴我們,父母可以出賣兒女,妻子可以揭發丈夫,學生以毒打老師為樂……中國人早已沒有了正常人應有的感情,失掉了起碼的人性,什麼“親情”、“愛情”早已作為“封資修”而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愛情是美好的,李九蓮的男友卻為了追求“政治進步”而上交情書,把戀人送上了斷頭臺。親情是神聖的,卻有那麼多的人與“反動”的父母劃清了界限。任何人都只能有一個母親和一個父親,而且無法選擇,也無法更換。所以,如果說妻子因為某種可更替性而不妨犧牲掉或者幹脆殺掉早已是中國傳統的話,在高揚孝道的中國,父親卻似乎一直神聖不可侵犯。然而,顧準的女兒們卻能至死不見自己的父親。在史無前例的文革當中,我也曾親眼見過為了表示自己的進步,而在批判大會上親手把自己的母親用繩子吊起來的兒子。
那麼,這一切是如何完成的呢?改造思想也許還算容易,改造人性和消滅人之常情卻決非易事。把兒女改造得不認父母,把母親改造得失掉母愛,把女中學生訓練成把自己的老師和校長活活打死而不眨眼的“革命小將”,顯然需要特別的力量。那麼,這種力量是什麼呢?
在我的有限視野內,最早對此表達認識的是詩人顧城。二十多年前,他來到重慶的紅衛兵墓地,面對躺在墳墓裏的同代人寫下了這樣的詩句:“你們的手指/依然潔凈/只翻開過課本和英雄故事/也許出於一個共同的習慣/在最後一頁/你們畫下了自己”;“他們留下的口號/你們並沒有忘/也許正是這聲音/喚來了死亡”。他看到了教育對一代人的悲劇所起的作用。
十幾年後,筱敏發現了“革命倫理”,並且對其作用進行了比較深入的思考:“它首先從人民這個整體中清理出許多非人民來,使他們成為非人,然後從‘革命’的核心開始,一層一層地給圍繞它的人民套色,這個金字塔一樣的結構之巔,祭起絕對值一元的標準顏色,並且以這顏色去整飭它的子民。這個標準顏色是一把鋒利的刀子,它切開了‘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紅五類’和‘黑七類’,‘革命後代’和‘一般勞動人民子女’……這種對社會的切割,首先是以社會的不平等為條件的,只是比起以往的不平等社會,這個‘革命’倫理切割得更深入。它根據顏色的略微差異,切斷朋友、鄉鄰、同事、同學、直至親屬之間的紐帶,把丈夫與妻子切開,把子女與父母切開,把同胞兄弟姊妹切開……使每一個人都成了沒有情感歸屬的孤立的分子,成了隨風飛舞的碎屑。與此同時,這個標準顏色又是一桿極其鮮艷的旗幟,而且是覆蓋天空的唯一的旗幟,在孤立無依的仰望之中,成了所有碎屑的情感歸附。”(《人的聲音》)
當然,發揮重要作用的是意識形態的強行灌輸。人性的改造雖然困難,但只要有足夠的力量,是完全可以扭曲的。對於思想尚未成熟的年輕人來說,只要建立一個封閉的環境,使之接觸不到正常的人類世界,然後加以行為的訓練的思想觀念的灌輸,就能夠造就出特殊的人。這一點,三十年代的德國和六十年代的中國都有成功的經驗。過來人大概都對文革時期的政治學習有所記憶。沒完沒了的學習,沒完沒了的討論,總是幾個詞語的簡單重復,總是幾個句子的反復運用,的確機械而又乏味,然而,不要小看這種虛偽的形式,因為正是它在反復的打磨中消滅了人的思想能力,並把那些簡單的概念步步深入地刻進了人的潛意識。當一個時代過去之後,即使是自覺地進行觀念的清理,也往往難以消除那些刻印在深層的痕跡。何況,對於一般人來說,只要時代沒有提供相應的環境,自我觀念的清理是難以進行的。
對於一代人發生的精神病變,劉燁園也有深入的思考。他多次表示,對於文革中狂熱而殘暴的青年來說,無法以“受騙”為自己開脫,因為“太陽能使細菌活躍,卻不能使玻璃發芽。”那麼,是什麼使一代青年成了活躍了起來?劉燁園認為,是經過長期的教育,“孩子們的每一個毛孔從懂事起就滲透了革命、暴力、階級鬥爭、你死我活、打倒美帝蘇修打倒各國反動派掃除一切害人蟲的‘鐵血’傳統,且還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五四’以來,幾代人艱苦而為的自由、文明的‘立人’碩果,統統被腰斬,被付之東流----這樣的‘失誤’,不燃燒‘文革’的烈焰,還能有什麼別的‘自食其果’呢?”(《北京風雪:陰陽相證幾層憂》)
也許由於我的視野所限,一個原因一直未見有人提及,但我認為它是重要的----團體生活形成的習慣。考察文革中的家庭悲劇,特別是那些人性喪失的最典型的案例,人們大概不難發現,它多發於“紅色”家庭之中,而在普通民眾的家庭卻較少發現。究其原因,大概因為這些紅色家庭早已習慣了團體生活中你死我活的爭鬥,把團體生活的習慣和準則更多地帶到了家庭生活之中,於是,美好的親情,甚至偉大的母愛,都難以存在了。
我們的精神的確存在問題。每當一些重大的事件發生,就會暴露我們的缺陷,缺乏起碼的同情心,缺乏應有的道義感,毫無明辨是非的理論與現實基礎,與人類文明的一些基本原則和道德底線距離甚遠。六四的真相已經很少有國人清楚了;911發生了,美國被鼓噪成中國人心慕中的魔王;法輪功就在身邊,全民劃清界限。與此同時,獨裁者卻讓人們“堅信”,文革已成文歷史,已得到反省和清算,它決不會重來。
於是,我們再問:人性是怎麼喪失的?!
發稿:2001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