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漢文化的墮落與悲哀(上)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野夫當漢語在叢林中初創時,是為了傳遞信息和表達感情的需要,這是一種實用的語言。倉擷造字是為了記錄的用途,想把歷史或事件真實地用符號留傳下去。在先秦典籍中,在戰國百家的爭鳴裏,語言與文字是符號,是載體,它用來表述與承載寫作者的思想和情感。
由於條件限制,我所能讀到的先秦文字極少,只有《春秋》、《詩經》及莊子、韓非、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對其不敢造次評價,只是感受到作品中充滿了作者的思想與情感。在這些流傳千古的詩歌文章中,沒有令人眼花繚亂的文法,只有一些質樸天然的比興與諷喻,宋玉、莊子的文章,也僅是為了增強感染力而稍加修飾。捧讀時,感受到的是作者恣肆飛揚的靈魂與思想,毫無炫目喧囂之氣。一杯茶,一把扇,可以在瓜棚,可以在深堂,讀得暇思彌遠,讀到兩翼生風,讀到會心一笑時,讀到惕然四顧處,仿佛千萬年的時光物境,盡在掩卷一嘆之間。
這個階段的漢語文,是時代生活與歷史興亡的寫照,也是人情思想的縮影,樸素如未描之素面,隱然閃現著真實的美與健康。簡樸的是文字,華美的是情思:“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四言一句,真話直說,沒有也不需要雕飾,作者為自己一時一地之念想而歌詠,毫無名利幹謁之意。這是個思想活躍百家爭鳴的年代,太上只求制其心,用自己的言行來教化、感化百姓。於是深山之巔、大澤之畔,宮廷、街肆,人人得而歌之,或雅、或俗、或歡愉的情歌:“將仲子兮,無喻我裏…”,或痛疾之斥罵:“碩鼠”作焉!
這個時期的作品,在技巧與理論上是初級的,沒有人教你或逼你寫什麼,怎樣寫。但是那種真率與語文功能的淋漓發揮,卻是後代,特別是現代語文望塵莫及的。每個作者都用自己掌握的語言和文字,寫著、說著真正自己想說想寫的一切,一個自由到令今人痛恨與嫉妒的時代!
漢語文象荒原之野火,跳躍著、飛舞著,滿載著先民的悲歡喜怒在這塊土地上旋動。雖然文字普及率很低,又歷經戰火與歲月的劫難及歷代統治者的瘋狂毀滅,使絕大多數作品沒能留傳下來,但先秦時期的文學作品在藝術質量與思想性上,依然傲踞五千年民族文化史的高位。
終於有一天,語文的火焰燒痛了秦始皇英明偉大的屁股,也將其殘暴、邪匿的行為與陰私照亮,於是有了焚書坑儒,太上開始制言。
到了漢唐時期,隨著五言、七言詩及辭賦技巧的發展與成熟,漢語文的功能出現轉向,對理想與民生疾苦的反映被部分山水、遊仙內容替代。而科舉制在為朝廷選拔人才的同時,也產生了命題文章與言論束縛的弊端。
在焚書坑儒及黨錮的陰影下,雖然因文獲罪的事偶有發生,但言論的自由程度還是極高的,不僅有漢周昌之“期期不可”,還有三國禰衡的“擊鼓罵曹”及唐魏徵之諍諫,統治者深諳:可以馬上得江山,不可馬上治江山“的道理,對言論持寬容態度。這種廣開言論的結果,便是中華歷史上最輝煌的漢唐盛世,民族凝聚力的加強和漢文明的成型與固化。
國家的強盛,造就了愛國熱情的自然高漲:“漢家煙塵在西北,漢將辭家破殘賊”“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不還”…投筆從戎的班固、輪臺夜雪的岑參們在吟唱,血戰睢陽的張巡、擊楫中流的壯士在吟唱…沒有人“教育與引導”也造就了漢語文的空前繁榮:文人、武人,王孫、市民,販卒、娼妓、戍卒們在中華大地上盡情地吟唱!可以諷歌“陟彼北邙兮…”,也可以輕吟“巴山夜雨漲秋池”,有陳琳辱曹操三代的罵文,也有令武後嘆絕的《為徐敬業討武照文》。有郭震的寶劍篇,也有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沒有割喉的利刃,也沒有專政的牢獄,那時的中華民族在自由地吟頌與痛訴中,唱得長安成了世界的心臟,唱得唐詩漢賦成了民族文化的燈塔、漢語文遙遠而光榮的夢境……
這個時期的漢語文是民眾的喉舌,是承載生活悲喜劇的工具,就象草原上散放的馬群,可以在一定的範圍中嘶鳴馳騁,有原始的野性與沖動,可以有“快走踏清秋”的思想欲望。國家還是民眾與君主共有的井田,賦稅徭役之外,民眾有絕大多數的自由。統治者還自覺或不自覺地抑制私欲,內庫與國庫區分,以圖國運長久。
及至宋明,隨著流氓政治與流氓統治者的泛濫,國家被統治者私有化程度的加重,各種禍國害民的舉措直接導致了國勢不振、山河破碎的局面。國勢虛弱加上私欲惡性膨脹,促使流氓統治者竊取國庫公帑,批發烏紗帽等醜行接連不斷。面對朝臣民眾的抨擊與非議,他們只有依靠特務組織的恐怖手段和剝奪國人言論自由來封閉視聽,達到愚民的目的,以求在內外交困中茍延殘喘。
在制言、制文的環境中,百姓已無歌可唱,文人也只有風花雪月可吟,一片失國失言的苦痛中:只有“尋尋覓覓,淒淒慘……”的哀嘆,或“但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的詛咒。有“奪泥燕口,削鐵針頭……鷺鷥腿上擘精肉”的貪官酷吏,卻沒有能“拚將十萬頭顱血,誓把乾坤力挽回”之人!在這樣的精神狀況下,民眾已冷卻了熱血而麻木,縱有慨唱:“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的嶽元師及一幹“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的英傑,也只有發出“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浩嘆!
民眾已經一無所有,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了,他們沈默著,他們被迫閉嘴,他們的命運與國家土地失去了聯系。一個與人民對立的政權,一個失去民心的國度,縱有多少滿懷“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的愛國者,失去了民眾的響應,只有“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悵恨。
統治者要的是歌舞升平的粉飾,愛的是“暗香浮動月黃昏”、“小園香徑正徘徊”的雅韻,要的是“盛世無饑饉,何須耕織忙”?的頌屁之作,恨的是“山雨欲來風滿樓”“莫去倚危欄,斜陽正在柳煙斷腸處”的警告。西湖歌舞,揚州明月,掩卻了明王宵獵的火光,伴襯著佛貍祠邊的神鴉社鼓!
宋明的漢語文資源,已被風月與無病呻吟的需要發掘殆盡,又遭儒官雅士們歌頌之褻弄,變得油滑而粉膩,不倫不類、不尷不尬,仿佛長街賣唱的粉頭卸妝未盡,卻挽著銅板唱“大江東去”,高音喊過,又擠出一掬胭脂血淚。
一個末世的社會,一個瀕危的民族,有程朱理學的方正嚴謹,又有“梅子黃時雨”的輕痛。漢語文就在為官為民的歧路上與百姓分道揚鑣,留給我們的只有“淚眼問花花不語”!
再往後的歲月裏,漢語文連風月也免談了,一句“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無心之言,也惹來文字大獄,更休想發那震聾發聵之聲。在異族刀槍環伺之下,識字少的,去抄抄水牌,記個流水帳,多識幾個字的,最多去故紙堆裏消磨、考據,津津樂道於茴香豆的茴字,有幾種寫法!
國家?民族?那一個港口是漢文化的安全港?辛亥前後的地球上,能給漢語文自由的土壤,只有在東瀛或歐洲。
發稿:2001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