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之窗: 新米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湛軍
賣新大米喲,賣新大米喲……”
住在一條深巷內,每年深秋的早晨,我都會在這樣的吆喝聲中醒來。
今早,我在賣米聲中下樓買米。賣米的大媽抓起一把米放在我的手心裏說:“早上剛加工的,新米!”頓時,掌心間一股溫熱的淡淡米香在我鼻底彌散開來。看著笑瞇瞇的大媽,我忽然想起了母親,想起了村莊,想起了老屋後的稻田,想起了糧食和許多往事。
富足的生活有時會使我們忘記許多有痕的歲月,其實,饑餓的日子離開我們並不很久。可是我們對新米還有多少親切感,特別是久居城市的人。孩子們念:“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卻沒多想一下,那些就在我們身邊的田野,那些飽滿的谷物,那些勞作的人。
前天,讀臺灣作家林清玄的散文,見他在《豐收的歌》中有這樣一段描述:有一次在山地聽山地人唱“小米豐收歌”,感動得要落淚。我完全聽不懂歌詞,只感到那是對天地糧食至誠的祈禱、感恩、歡愉與歌頌,循環往復,一遍又一遍。
說實話,我們現在還有多少人去為豐收而歌唱,而祈禱、感恩?哪怕是在心裏。
去年,母親來我這裏小住。飯間,女兒飯粒丟了一桌,母親不停用手一粒粒撿起,吃下。飯後,母親給我們講了兩件舊事。1960年時,我們家是饑餓的村莊裏最普通的一家。那時,母親正念書。能吃的都吃了。榆樹皮磨面做的餅,是最好的美味。最終,村裏的樹皮也光了,村裏開始餓死人。
母親說,那倒是念書的好時光,可就是餓啊。每天早上喝個什麼菜湯,有時是空著肚子上學。深秋的一個清冷的早晨,母親又餓著肚子上學,在走過鄰村的一段路時,母親餓得已不大走得動,抓起路邊的豌豆角就吃,不巧被人家發現,母親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那人氣呼呼地給母親兩個響亮的嘴巴。母親說,我的眼淚在眼裏打圈,我能理解人家,動都沒動。可那個打她的大媽卻哭了:“姑娘,我家也難啊……”
就在那個饑餓的冬天,二姨嫁了出去。
莊子裏餓死的人漸多,祖父也掉光了一頭青絲,一家人在青菜蘿蔔中熬著日子。母親說,不曉得哪天,有人給二姐提媒,說那河東有米吃,家境也不錯,後來一打聽,是個“麻子”。一家人開始猶豫。最後還是念書的母親拿的主意:“不比在家餓死好嗎!”
“二姐是吃了我借來的新米飯走的,二姐出莊子後就沒再回頭,我知道她心裏苦……”母親眼圈紅紅的,說不下去。
饑餓的記憶有多麼傷痛,也許我們永遠也無法去體味,只要沒有親自經歷過。
母親不知道前蘇聯詩人費奧多羅夫,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名篇《面包供應卡》,我不能朗誦給她老人家聽,只能在心底默讀:那時我曾好多天重復說/媽媽/親愛的媽媽/當年只能憑供應卡購買面包/可我丟失了它從那時起/三十個秋冬/轉瞬即逝/我的媽媽也已有十年/在潮濕的墳墓裏安息媽媽/親愛的媽媽/當我在一本舊書裏/發現了面包供應卡/我痛苦得/心都快停止了跳動。
費奧多羅夫這首詩寫於前蘇聯困難的衛國戰爭後,那也是艱難的歲月。在特殊的年代裏,人們錯過了的何止是愛情,或是一張面包卡。我不知別人對糧食有什麼樣的認識,可對於我的父母來說,糧食就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甚至充滿了情感和依賴。我們兄妹長大後,都進了城,而母親執意守著那幾畝地,於是仍為雨水的多寡,糧食的豐歉而喜憂。每年的新米上市,母親仍看得很重,照例要到鎮上剁塊肉,給父親買瓶酒,叫上老少爺們喝上幾杯,議議農事,談談收成。
“賣新大米喲……”賣米的大媽轉身向巷內走去,她矮小的身材幾乎和我母親一樣,還有那灰褐色的頭巾。
更新:2002年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