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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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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迪

我的父亲今年78岁了,他经常说他打算活到2008年,我希望他能活得比这长得多,我很难对父亲表达出我内心的感情,我很爱他,他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我很怕那一天的到来,我的世界将不再完整。

我父亲这一辈子经历曲折坎坷。这在中国很多我们的父辈那一代人中,却是很普通的故事。

父亲出生在山东一个偏僻的小乡镇,虽然祖先可能富裕过,爷爷也读过6年私塾,但到父亲成长的岁月,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爷爷和奶奶靠起早贪黑压麪蒸馒头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爷爷因为读过四书五经,一直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父亲读书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好在父亲从小好学,老是天没有亮就去城门下一个唯一有灯光的地方念书。他到现在还能背出很多那时在城墙根下背熟的“三字经”,“千字文”。父亲上中学不久,山东就成为日本人占领区,国民政府让沦陷区的中学大学西迁,十二、三岁的学生和他们的老师一起,步行数千里,躲着日本军队的岗哨、巡逻队,冒着枪林弹雨,穿越封锁线,来到所谓的“后方流亡中学”,陕西安康中学。父亲在安康中学的几年,完全靠自己维持生活,那时和敌战区不通邮,和家里完全失去了联络,偶尔有乡亲路过,只能让他们带封平安信,让父母知道他还活着,一直到日本投降,他才回到老家。

父亲最自豪的是他考上了南开大学,虽然他可能是南开最穷的学生,他穿着乡下土布衣裤,千层底的鞋。而他的同学,其中还有坐黄包车上学的天津资本家的弟子。在南开,他勤工俭学,当夜校老师,写稿子,卖报纸,生活紧张也很快乐。父亲在南开上学和在北京工作的那几年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可惜不长。1958年他被划为右派,发配到黑龙江北大荒劳动改造。三年非人的折磨后,他被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不是真的摘了,而是换了顶帽子,叫“摘帽右派”,当时的“摘帽右派” 中除了极少数名人被特许回北京外,全部都遣送原籍或分配到边疆,父亲被发配到大西北。我见过一张1961年父亲刚到西北时的照片,清瘦冷峻,与1953年豪情万丈的毕业照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此后的二十多年,他很少留下照片,偶尔有照片,也绝无笑容,根本无法想像他会有过大学时照片上开怀大笑的样子。

在大西北,父亲作了15年的建筑工人,体力上的折磨,精神上的羞辱,是我们现在所无法想像的。他挺过来了,是因为有了我们几个无知无罪的孩子。

父亲刚到西北的时候,他还在机关办公室,机关里每天斗来斗去,大字报、批判会天天有。父亲和另一个人民大学毕业的同事天真地以为,到基层劳动会少一点精神的折磨,就主动要求到基层去。没想到基层的工人更厉害,除了更加无知粗暴的侮辱,还有身体上的伤害和折磨。有个姓古的班长,长得孔武有力,是个文盲,曾经像恶魔一样折磨过父亲。多年以后,父亲提到他,并没有怨恨,只有怜悯,他说古的愚忠并没有得到报答,他所在的单位破产了,他连退休工资也领不到,几个孩子偷抢犯罪,有的入狱,有的流浪,他70多岁,还在拣垃圾度日。

父亲1979年接到右派平反的通知,我还记得那一天父亲破天荒地抽起烟来了。到北京,父亲见到原单位的老领导,一个也经历了无数风霜雪雨的女党委书记, 问起一个压在心头多年的问题,当年是什么原因使他被划为右派,他从来没有的到过任何明确的答复。老书记告诉他,当年他们接到上级指令,冶金部的部委是6%的右派指标,他们不得不找出6%的人划成右派,赶出北京。他们还很有人情味地考虑到父亲单身一人在北京,没有牵挂,所有把他划在了这6%当中了。这真是天大的笑话,父亲,一个在北京冶金部工作的普通工作人员,曾经是远在山东乡下爷爷奶奶的全部生命的寄托,是一个小县城的骄傲,一夜之间成了右派,成了人民的敌人,让多少人伤心断肠的人间悲剧,它的起因竟是如此简单,你能相信吗?什么叫“莫须有”,这就是。

父亲的平反通知辗转了一年多才转到他手里,他去北京的时候已经是右派平反的尾声了,风向有些变了,他只拿到200多元的经济补偿,回北京的事也不行了,原因是父亲的家眷不好解决北京户口。和当年离开的理由相似,真正的原因是他在北京没有关系,他是个乡下农民的儿子。老领导还劝他说,你离开北京还好了, 文革部里斗得更厉害,没当右派的有的还更惨,好几个被斗得跳楼自杀的。

回到西北,父亲的单位里为父亲举行了平反庆祝会,团组织还象征性地恢复了他的团籍,党委书记讲话说欢迎父亲入党,沉默多年的父亲忍不住讲了几句话,他说决不会要求加入共产党了,当年如果没有申请入党,也不会遭这一场人生劫难。说得党委书记一脸尴尬。我不觉得平反有什么可庆祝的,只是从一个长长的恶梦中醒来了而已, 当时有一个电影《牧马人》,就很像是父亲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