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主义

　　　　　　　　　　　　　　　　
　　同事汤姆和迈克政治观点不同。汤姆是共和党，迈克是民主党。两人为教育经费问题争论不休。汤姆说，他的六个孩子将来都要上私立学校。他不明白为什么政府还要从他缴的税里抽钱去办公立学校。

　　而迈克说：“我的女儿，以后也上教会学校，学费当然我掏。可我对政府从我的税里拿钱去办公立学校没意见。你想，没有公立学校，那些上不起私立学校的孩子不就没人管，跑到大街上了么？在大街上能学到什么？吸毒，犯罪，去偷去抢。那时我家青青的草地，马圈，全都得用铁丝网围起来。我和老婆女儿住在里面，战战兢兢。与其那样，真不如从我的税收里抽出钱来，让所有的孩子受教育。这样不但治安有保障，而且，没钱的人也是人哪！他们的子女更应受教育，我们能帮一点就帮一点。”

　　汤姆打断迈克说：“公立学校办得好我也没意见。可公立学校无竟争对手，却占着大笔的经费。没有竟争就没有动力。像我们公司，没有对手我们还研制什么新部件，新产品？公立学校应有私立学校来跟他们竟争，上私立学校的学生也应得到政府资助。公立学校不好好办学还白拿资金，那不成共产主义了！“

　　汤姆有两个观点：一。公立学校办学失败。二。办不好，政府还继续扶持就是共产主义。他的第一个观点是否成立，在此先不追究。第二个观点里，政府收税办公立学校，其实全与共产主义擦不着边。美国之所以繁荣强大，除了经济的带动，更重要的是它有一整套比较合理及人道的社会制度。公立学校是这个制度的一部份。政府从税收中拨款作学校经费。凡够入学年龄的儿童，均可享受免费教育（这包括我们中国留学生的孩子）。对出得起钱送子女上私立学校的家庭，进公立学校的机会算不了什么。而对劳动阶层和贫困的家庭来说，公立学校是唯一让孩子受教育的地方。公立学校起码保证了这样一种民主，即不管出身如何，人人都能受教育。而教育是人成长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削减公立学校经费，只能使办学已经吃力的公立学校越办越差。这样下去，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上好学校，长大可以找到好工作，进入社会主流。穷人的孩子只能上差学校，或者没学上，长大后无法与有钱人家的子女竟争。这样发展下去的结果是，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贫富两极分化严重（虽然教育不是导致贫富分化的唯一原因），社会制序就会不稳定。因为穷人不会甘心受穷，他们相信自己也能创造财富，他们之所以穷，是因为社会一直没有给他们机会。在他们被逼急的时候，要创造这个机会，又不得不运用武力，导致流血牺牲。无产者夺得权力，通常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社会。而共产主义国家失败的例子，已不只一个了。

　　所以，汤姆并没看到，反对共产主义的努力，竟会导致共产主义的出现。在他的意识里，个人财产至高无尚－－我的就是我的，我挣的钱，一分一俚都应由我享受，这才是绝对的公平。与汤姆持同样想法的人为数不少。他们认为帮助穷人，给他们福利，等于让他们坐享其成。真正的拯救是让他们也加入竞争，让他们感到危机（其实穷人早已生活在危机里），那样他们就会不惜余力地奋斗拼搏，摆脱贫困。这是一个美好的设想。现实里，穷人维持基本生活已经艰难，他们成长的环境，所受的教育，都会给他们竞争的努力托后腿。而如果有外界的援助，他们成功的机会就大得多，公立学校正是这样一只援助的手。这援助体现了宽容的人道主义精神，也是社会体制健全的标志。

　　将人道主义硬划为共产主义，压制或取消它，是个错误。而把人道主义说成是共产主义，人为的夸大或推行，同样会带来消极的后果，这对生长在中国的我，体会尤其深。八十年代中期我上大学时，我校一个男生路过校边一个大湖，看见一个小孩在游泳，越游越吃力，马上被淹的样子。他就跳入水中，救起小孩。这位男生回到学校成了英雄。校领导正愁我们一班学生受自由化影响，不好管束，便树那男生为榜样，号召大家学习他的共产主义精神。学校的行为引起大家不满。一位女同学私下对我说：“其实，我们今天把很多人道主义的行为，都说成是共产主义了。”

　　她的话给我很大触动。从记事起，我们就被告诉共产主义社会是人类最理想的社会。共产主义社会不但物质高度发达，人们不愁吃不愁穿，更重要的是人人思想境界高尚，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在学校老师教育我们说，共产主义离我们虽然遥远，我们也还是要从现在做起，从自我做起，发扬无私的精神。那个年代的时尚是，扶老大娘过街受表扬，为探亲的外地人引路受表扬，三岁小孩捡了一分钱交给警察也受表扬。恕不知，同情他人，帮助他人，是人类本性之一。《三字经》第一句是：“人之初，性本善。”另一方面，互助互爱是人们在群体中生活的必然现象，帮他人也是帮自己。可当帮助他人被解释为共产主义精神时，它就不再是人的本性，而仿佛是天外来客，或是只有从语录书上才能学到的本领。尤其是当做好事被强加与政治意义，号召别人做好事的人自己并不以身作则，大家对做好事便产生抵制心理，该助人时也不助人，该行善也不行善，并且认为帮助别人自己就会吃亏。

　　我曾去过在美国的一中国人家。这家有两个儿子，大的十岁，在中国出生。小的三岁，在美国出生不久被送回国内，快三岁才带回美国来。两个孩子不在一起长大，刚住到一块，关系很僵。大的不让小的，小的不服大的。兄弟俩发生争执，多是小的吃亏。那家里就常听见小儿子的哭声。他们的母亲是位能干的太太，很有理由地对我说：“他们打架，我也不去劝。因为在美国这个社会竞争很厉害。他们学会了谦让，以后到外面会吃亏的，他们要争我就让他们争。”这位母亲把竞争当成生活最重要的目的，却忘记了亲情与分享，互助与互爱是人生中更重要的内容。按她的理论带大的两个儿子，将来可能会将大房子大汽车挣回家，但是他们的情感生活将是怎样的，他们是否富于同情，他们会不会被别人爱呢？

　　地球是一个大家园，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分子，每个人的行为都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其他人。在这个竞争已十分激烈，日趋商业化的环境里，人们更加需要人道主义精神，更应有同情和友爱，这样我们的社会才不会变成一个峥蝾的冷冰冰的机器。 ( 转自<<华夏文摘>>)


发稿：2001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