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的傳奇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王鼎鈞【明心網】大約在我出生前一年,父親到上海謀職。那時上海由一位軍閥占據,軍閥下面有個處長是我們臨沂同鄉,經由他推薦,父親做了那個軍閥的秘書。
那時上海是中國第一大埠,每年的稅收非常多,加上種種不法利得,是謀職者心目中的金礦寶山,父親能到那裏弄得一官半職,鄉人無不稱羨,可是,據說,父親離家兩年並沒有許多款項匯回來,使祖父和繼祖母非常失望。
大約在我出生後一年,那位軍閥被國民革命軍擊敗,父親在亂軍之中倉皇回家,手裏提著一只箱子。那時,手提箱不似今日精巧,尺寸近似十九寸電視機動畫面,厚度相當於一塊磚頭,這只箱子是他僅有的“宦囊”。
箱子雖小,顯然沈重,鄉人紛紛議論,認為這只隨身攜帶的箱子裏一定是金條,甚或是珠寶。一個龐大的集團山崩瓦解之日每個成員當然抓緊最重要最有價值的東西,上海不是個尋常的地方啊,伸手往黃浦江裏撈一下抓上來的不是魚是銀子。鄉下小販兜售的餅幹,原是上海人拉出來的大便!
可是,我家的經濟情形並沒有改善,依然一年比一年“緊張”,遣走使女賣掉騾子,把靠近街面的房子租給人家做生意。鄉人佇足引頸看不到精彩的場面,也就漸漸地把那支手提箱忘記了。
我初小結業,升入高小。美術老師教我們畫水彩,我得在既有的文具之外增添顏料和畫圖紙。這時,父親從床底下把那只箱子拿出來。箱子細致潤澤,顯然是上等的牛皮。
他把箱子打開。
箱子裏裝的全是上等的白紙!
那時候我們的學生使用兩種紙,一種叫毛邊紙(我至今不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歷),米黃色,纖維松軟,只能用毛筆寫字;還有一種就是今天的白報紙,那時叫新聞紙,光滑細密,可以使用鋼筆或鉛筆。那時,“新聞紙”已經是我們的奢侈品。
父親從箱子裏拿出的紙是另一番模樣:顏色像雪,質地像瓷,用手撫摸的感覺像皮,用手提著一張紙在空氣中抖動,聲音像銅。這怎會是紙,我們幾曾見過這樣的紙!那時,以我的生活經驗,我的幻想,我的希冀,突然看見這一箱白紙,心中的狂喜一定超過看見了一箱銀元!
當年父親的辦公室裏有很多很多這樣的紙。當年雲消霧散,父親的那些同事分頭逃亡,有人攜帶了經手的公款,有人攜帶了搜刮的黃金,有人拿走了沒收的鴉片,有人暗藏銀行的存折。父親什麼也沒有,特別打算什麼也不帶。
他忽然看到那些紙。
作為一個讀書人他異常愛紙,何況這些在家鄉難得一見的紙。緊接著他想到,孩子長大了也會愛紙、需要紙,各種紙伴著孩子成長。而這樣好多紙會使孩子開懷大笑。他找了一只手提箱,把那些紙疊得整整齊齊,裝進去。
在兩個三代同堂、五兄弟同居的大家庭裏,繼祖母因父親失寵而嫌惡母親,可是母親對父親並沒有特別的期望。母親當時打開箱子,看了,撫摸了,對父親說:“這樣清清白白,很好。”他們鎖上了箱子,放在臥床底下,誰也沒有再提。
倏忽七年。
七年後,父親看到了他預期的效果。我得到那一箱紙頓時快樂得像個王子。由於紙好,畫出來的作業也分外生色,老師給的分數高。
高小只有兩年。兩年後應該去讀中學,可是那時讀中學是城裏有錢人的事,父親不能負擔那一筆一筆花費。他開始為我的前途憂愁,不知道我將來能做什麼。但是,他不能沒有幻想,他看我的圖畫,喃喃自語:“這孩子也許能做個畫家。”
我用那些白紙折成飛機,我的飛機飛得遠。父親說:“他將來也許能做個工程師。”
我喜歡看報,盡管那是一個多月以前的舊報。我依樣畫葫蘆自己“做”了一張報紙,頭條新聞用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裝》,大邊欄用司馬光打破水缸。這又觸發了父親的幻想:“這孩子將來也許能編報。”
有一次我帶了我的紙到學校裏去炫耀,一張一張贈送給同學,引起一片歡聲。父親大驚:“難道他將來做慈善事業?”
父親也知道幻想終歸是幻想,他用一聲嘆息來結束。這時母親會輕輕地說:“不管他做什麼,能清清白白就好。”
清清白白就好。我聽見過好多次。
現在,我母親逝世五十年了,父親逝世也將十六年了,而我這張白紙上已密密麻麻寫滿了幾百萬字。這幾百萬字可以簡約成一句話:“清白是生命中不可忍受之輕,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雖然寫滿了字,每個字的筆劃很清晰,筆劃間露出雪白耀眼的質地。白色的部分,也是筆劃。可以組成另一句話,那是:“生命無色,命運多彩。”
發稿:2007年9月18日
更新:2007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