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 真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明心網】步入社會的那年,我去一家才藝中心應徵兒童美術老師,主任和我面談後,把我交給一位前輩來告訴我行政事宜。「你確定你要走這一行?」前輩面色凝重地問。
「嗯,和小孩在一起是最單純的事了。」
「喝,那是因為你沒有真正接觸過孩子,小孩個個像是惡魔似的,他們「魯」起來的時候會讓你斷腸,「叫」起來的時候會讓你抓狂,他們根本不懂什麼叫做安靜!」
我看著他,一顆心是砰砰隆隆地大跳著,他在訴說時,那扭曲抖動的表情和憤恨難卸的語言,看得我動魄驚心。十八歲就榮登阿姨寶座的我,有個最最可愛的外甥,既乖巧又懂事,所以對他的高論並不認同,十分納悶有此心態的他,為何還來做這份工作呢?
不久,他眼神看似茫然又無奈,像是在對我說,也像在對他自己說:「我學的是純美術,開過畫展但並不順利,一張畫都沒賣掉,除了畫畫外我什麼都不會,我還能做什麼?去畫電影看板嗎?我放不下身段,在這裏,至少人稱我一聲老師啊!」
聽著前輩不加修飾的心聲,雖然信心被他動搖了一些,但,初生之犢豈可就此打退堂鼓,我還是繼續勇往直前。
後來,我又到一所幼稚園應徵美術老師,園長說:「我如果用你,最大的原因是因為你很單純,可是,這可以維持多久?」
「我不知道,我知道我一定會有所改變,但我的本質應該不會差太多。」當時我是這麼回答的。總以為工作該是以能力來取決,未料是因為自己的單純被錄取。
事後她才告訴我,還沒被社會改型的人比較容易管理。真不知那份「純」是否也被當成了「蠢」。
在教畫的時間裏,曾接觸過一位讓我印象深刻的孩子。
這是個六歲小男孩,他的班導說他爸媽對他是照三餐打的,他是打不怕的,個性倔的不得了。
有一回,他請假沒來上我的課,我徵求家長同意在下午四點放學後為他補課,並承諾會送他回家。補課時,他的眼神、全身緊繃得像是在備戰狀態,當時我並不能理解他的肢體語言。
騎摩托車送他回家時,他左指右指就是不肯告訴我他家的正確位置。終於,在我的堅持下,他要我先將車停在路口,因為路況不好騎,然後,他才帶我走過被廢棄的鐵軌旁,穿過一間間拼造出來的違章建築來到他家門口。窄小灰暗的屋子,叫不出個人來。
我堅持要陪他等到家人回來,他見腆地說:「老師,你回去啦!」
「可是你家裏都沒有人,我不可以放你一個人在家。」語畢,忽見一位酒氣沖天的男子迎面而來。
「爸。」他仰頭喊那男子。
「你是啥某郎?」
「我是XX的畫畫老師。」
「老書喔!感謝啦!」說完便往兒子後腦用力一拍,他踉蹌地被爸爸拉回家去,臨進家門前回頭對我揮手,笑的好甜好倔強。
循著鐵軌走回摩托車的時候,我就是止不住地難過,頻頻回想著他的笑容。
這個體驗比我從書本上、從老師那所學到的幼兒心理方面的資訊還更深刻,那些只是白紙黑字,是平面的,而發生在眼前的是事實,是立體的。在他身上我看到幼兒的驕傲和自尊,幼兒和我們一樣,為了自尊他們會想辦法偽裝自己、保護自己的尊嚴。六歲的他應該是不知愁的年齡啊!不想讓我看見他住的環境是怎麼生成的意念呢?他失去幼童應有的純真是讓我心疼的。我不禁要問,有誰是天生打不怕的啊!這些都不是孩子的天性,是外力因素造成的。
日後他對我卸下防備,與我開心交談數次,是我教畫生涯中最難忘的事情之一。這些年,偶爾我會想起那學生臨進家門前的笑顏,裏面有著信任和倔強。
當然,我也有職業倦怠的時候。工作多年後,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失真,對事對人都開始作了一些修飾和隱藏,感受單純的心越見微弱復雜,那些曾經被我稱為天籟的聲音漸漸變了色彩,驚覺到自己開始有那位前輩的心境後差點嚇破膽,畢竟,那樣的心境是不適於一位指導者的。
我不再接寒暑假的課,開始利用那些時間去旅行充電,就是想要讓距離把自己沈澱下來。每次充電旅行回來後,我又會像一尾活龍一樣充滿鬥志,又可以感受聆聽到孩子純真的聲音。有趣的是我不管去那個城市,都會遇到喊我老師的小朋友,或許該欣慰自己多年努力有成吧!
其實,我從孩子們身上所學到的遠超過我能給他們的,教學相長是不分年齡、性別與學識的。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都是雙向的,當我們在施教的同時也受教了,反之亦然,我還是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仍需不斷的充實才能有能力與他們交流,我想,這樣的交流真是真善美的最佳寫照。
「老師,今天要畫什麼?」「這是什麼啊?看不懂。」「討厭,我不會畫!」「這個簡單。」「我累了,我不想畫了。」「老師,XX最討厭了,他都……」「我要這個。」「我喜歡。」這些都是我們最直接、原始的語言和反應。在光陰中,我們全都依照社會所需而打扮成為有志向、有抱負的好青年,有些人認為自己每天戴著不同的面具,在繁重的課業中殘喘,在競爭的職場裏力求一席之地,努力地在現實與真我之間尋找一處平衡點,如果能不戴面具出門是真心的渴望啊!我們每天說幾句是真心想說的話呢?年齡愈大愈會修飾、怕被笑、怕沒禮貌,顧忌千百條,而我們都得浮沈在這樣的塵世中,無一悻免。
自然我們可以解讀為這是成長。
我曾純真看待這世界,也曾在這世界失了真,如今渴望再回歸原點。
離職多年,我仍懷念著那段聆聽孩子純真童語的歲月。每每想起教畫滿一年時,在學生的畢業典禮上;戴著小學士帽的他們興奮接過畢業證書的清朗笑聲,我仍會像當年那樣既激動又驕傲,那是我的第一屆學生啊!還有許多許多的他們……
發稿:2004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