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 贏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慧菩【明心網】十年前的初夏,在政大圖書館的地下室準備畢業考時,隱約感覺到小腿上有重物,等我看完預定的頁數,將目光移往小腿時,赫然發現一只五彩繽紛大金龜子,此時,魂飛四散的我,本能地撥開大金龜子,然後沒命似地猛踩、猛踩,直到將金龜子踩至稀爛為止。驚魂甫定,我退回位子上,望著那團開腸破肚的龜身,呆了半晌,忽然覺得好後悔─金龜子攀在我小腿上已經有數分鐘了,它並沒有咬我呀!其實,我只要撥開它就可以了,為什麼我這麼殘忍,要將它踩得稀爛?我不斷地在心裏問自己。
畢業至今已十年,我穿梭於大小公司行號從事法律事務的工作,有時代理原告,有時代理被告,但不論為原告或為被告,我的唯一目的就是想「贏」,而且要全贏;只要可以全贏,我絕對會不擇手段─包括利用各種法律技術及運用那與身具來的親和力。漸漸地,我發現了一個現象,那就是:不論勝訴或敗訴,我都不快樂,而且越來越不快樂。然而,我卻始終找不出不快樂的真正原因。當然,我也沒有辦法停下來認真地思考,因為,五花八門的法律糾紛,總是接踵而來。
就這樣,總覺得自己像個廢人,一無是處。然而這個廢人,卻還要每天吃飯、睡覺、說話,真是矛盾極了!這種苦悶的感覺,一直盤旋在心裏,長達一兩年的時間。有一天,我作了一個夢,至今想起,仍然痛徹心扉。
夢裏面有三個主角─判官、判官的部屬、部屬的母親。而我在夢裏竟可以一人飾三角,隨著情節的發展,我時而扮演判官,時而扮演部屬,時而扮演部屬的母親;正因為我分飾三角,所以此三人的心境,我全能深刻體會。夢境是這樣的:有一天部屬犯了錯,但罪不至死。他在前往受罰之前,還頻頻安慰擔心害怕的老母親,說他犯的錯,尚不至死,還請母親在家安心等候,他領完罰後就會回來。就這樣,在母親淚眼婆娑的倚門目送下,判官的部屬啟身前往領罰。
而判官這廂,卻認為:有罪就要處罰,而且為了標榜自己不護短,所以必須重罰;至於重罰至何種程度?太忙了,無暇思考,就判他死刑好了!
倚門的母親,聽到愛子的死訊,悲傷萬分;而判官看著哀嚎的母親,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下手太重了。因此,私底下重新審視該案,發覺其實該名部屬罪不至死。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部屬已經死了!死在判官的一念之間!
在夢裏,身為判官的我,為了自己未能用心了解案情、濫殺無辜,而羞愧痛苦;身為部屬的我,有冤難申、身置刑場,卻心系年邁的老母,痛憤萬分;身為母親的我,風燭殘年、枉失愛子,哀傷萬分;三種痛,交替地現起,直到把我痛醒。而這三種痛,全系肇因於判官遇案未能設身處地。而那種懊悔的感覺,充塞在我心裏,澎湃不已。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在夢境的終了,判官不斷懊悔地吶喊:「我如果多用心一點就好了!我如果多用心一點就好了!」
「我如果多用心一點就好了!」這句話在夢境結束後的數月,仍盈繞在我耳旁,久久不能散去。猛然間,我發覺我長久的苦悶及思索,似乎有了些許的解答。
長久以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正義的化身,尤其是從事法律工作後,更是成日評斷他人的是是非非。雖然我從未因一己的私利而刻意加害他人;但是,卻總是執著法條以判官的角度去解決彼此間的糾紛。既然是以判官的角度,又怎可能做到深刻地體會他人內心的苦痛與恐懼呢?!不去體會他人深沈的苦痛,又怎能圓滿地解決問題呢?反倒是在恣意造作中,不知不覺地累積良心的譴責,直到有一天無法承受,終在午夜夢回時,從內心深處發出不安的吶喊!
「設身處地替他人著想。」這是一句從小就瑯瑯上口的口號,我從不知自己根本沒做到;直到在夢境中,我才知道,原來,真心地去感受他人的苦痛,才是真正解決問題的方法;至於法律,那只是輔助方式而已!
我大概知道該怎麼走下去了!
一次,一個姓林的老板向我服務的公司,訂了一批三百六十萬的進口當季服飾。貨進關後,林老板因被股市套牢而付不出貨款。照我以前的作法,一定是逕行訴諸法律,取得勝訴判決後,再進行查封的工作。但是這一次,我竭力地克制這樣的想法,在數十次電話溝通中,我得知林老板的大女兒剛出嫁,故而,林老板擔心因娘家遭查封而使女兒在夫家無顏面。這使我想起我那遠嫁日本的妹妹,每年我都要寄一些禮物給日本的親家,目的就是要讓妹妹風風光光,以免在夫家被欺負。所以,林老板牽掛出嫁女兒的心,我懂!
這麼一聯想,想幫助林老板的心就生起來了!我寫了一份詳細的報告,向公司分析訴訟的利弊得失。其中,強調林老板已無資產,因此,訴訟查封的結果並無實益;反倒是在訴訟、查封的過程中,公司還得支出一筆訴訟費用,實非明智之舉……。最後,公司同意在林老板給付二十萬違約金後,即作結案,無庸訴訟。
我並沒有讓公司損失,因為公司除了取得二十萬的違約金外,尚可銷售該批貨物取償。而林老板因可免去訴訟之苦,也終於安下心來。正因為藉由夢境的啟示,使我能及時地將心比心,不再為了自己一方的全贏,而傷害他方,進而感到真正全贏──雙贏的快樂。
事情至此,我已心滿意足;孰料,數日後,林老板的親家,出面付足余款,取回所有的訂貨。公司很滿意這樣的結果,這也讓公司在往後的事件處理上,更尊重我的作法,使我有更大的決定空間。
雖然已經過了十年了,但每想起那只被我踩爛的大金龜子,我仍感到十分十分地抱歉……。
發稿:2004年5月10日
更新:2004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