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路

四圍是無邊的寂寞，夾著荒草的岸堤，對面的山坡上隱約見到有人在放牧，從風聲中依稀能傳來悠悠的牧歌聲，另一面的岸堤上卻沒有人，也沒有牛車或者機動車發出的聲音，平時，黃昏之際，還能見到許多推雞公車從遠處趕集回家的人們，那軸輪轉動的脆生生的吱吱叫聲使遠近的芳草煙林憑空增添許多熱鬧的氣氛，而今日這條通往市鎮的窄小的山路上靜靜的沒有人的蹤影，甚至連野狗之類的動物也不能見到，山村是寂寞的，人也是寂寞的，但這裏確實體現了自然的精神，我在渡過這條近百米寬的河流時，我感觸到了自己的心跳，同時一種孤立無援的情緒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神，我體會到了陳子昂式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的情懷，淚水於是從我的眼眶裏不由自主地自然湧了出來。　　
　　
我能從川流裏過去麼？毫無疑問，我想這不會成為任何問題，幾百次越流而過的經驗使我對此無所畏懼。然而，另一個問題卻不期而至：我為什麼要渡過這條河？我從哪裏來，又該到哪裏去？我是否該為自己找一個每次越流而過的理由？在猶豫的當頭，我沒有猶豫，我奮起我的腳和腿，向對面毫不停留地越流而去，大約一刻鐘之後，我到了對面，登上河堤，我找到了一條雜草叢生的山間小路，路的下邊是壁立的陡坡，陡坡下面是剛才越流而過的河段。這一段河面較寬，因此比較容易涉水而過，但越往上面走，河面就越窄，河水就越深。我走的這條路就是傍著河邊往裏延伸的，天漸漸地黑下來，我還沒有走出危險的地段，如果是晴朗的天氣，從這條山路上透過濃密的樹枝往河底下看時，都會禁不住使人寒毛直豎，這時你的腳跟發軟，再想往上走，就越發顯得路途迢遠了。我現在正向這條路深處邁出我堅實的步伐，蒙蒙的天色已經不能看見下面的河水，因此心裏少了許多惕懼，但那沖撞在山間的水流聲卻仍能從腳下傳達到人的聽覺神經，使人仍能感覺到無形中的威力在向四外彌散。我爬完了一座山，又踏上另一條崎嶇山路，而這條川流發出的砰訇聲一直伴隨著我，似乎在使我感覺到並不靜止的大自然充滿著雄壯而無窮的生命，這是一種並不寂寞的信號，我依然要鼓勇前行，絕不能自動停頓而無端將最後的膽氣消磨殆盡。
　　
－－然而我為什麼仍要前行？－－其實這道理十分簡單，那就是前面才會有我的歸宿，才會有我的家，我要回自己的家去，在那裏我才能安全、快樂和幸福。一切的宗教幾乎都在尋找人心靈的家，有的找到了，有的沒有找到，找到了的便能得大自在，沒有找到的也許就在疲精費神苦苦追求，直至耗盡他生命中的最後一點力氣。
　　
然而，誰能回答，人究竟是從什麼地方而來？他來到這個人的世界，是否必須要有個家？他如果需要一個家作為安身立命之所，那麼在加入這個世界前，他必定有一個天上的家嗎？天上的家假如真的存在，那麼是否真的可以任意觸摸？如果天上可以不必有家，那麼人間就必須要有家嗎？佛陀從家中走了出去，遍歷人間之苦後，他找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精神家園；耶穌從十字架上走了下來，他的家在天堂，這是從人間的家再走回到天上的家去；穆罕默德呢，帶領了一幫族人在寂寞的風沙中穿行，他們找到了臨時的家，卻永遠無法長久安頓，他們有時從夢中突然醒了過來，看看天，風色似乎不好，於是將帳篷收起，騎著駑馬重新踏上悠遠的征程。先知先覺們如此鄭重地視家如生命，難怪俗世的我們要以成家立業為人生的最終目的了，雖然這個家只具有世俗的功能而無法停頓俗世之外的精神。然而我們要有一個家，我們為了家而不須枯坐思考人生的意義，生命的目的，以及精神的依歸。我們為此而安身立命，我們為此而奮發攀登，我們為此而耗盡心血和精魂。這便是俗世的家和精神的家永遠的誘惑之所在。　　
　　
人生是寂寞的，有如寂寞芒昧無聲的荒野；人生是盲目的，有如奔流不息不系的逝水；人生是無常的，有如腳踏川流而所遇永遠變動不居。人生是什麼？人生是崎嶇不平的路。我走在這條路上，聽到有滾滾砰訇的激流在我四周的巖石上撞碎。

發稿：2004年12月2日    更新：2004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