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馬燈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張小放【明心網】那年冬天,一場“階級鬥爭”正搞得轟轟烈烈,身為“地主婆”的姥姥,每天後晌吃過飯,都要獨自穿過生產隊牲口棚旁邊那條長長的胡同,到大隊部去接受“貧下中農”的批鬥。姥姥天生膽小,更怕走夜路,特別是每當路過牲口棚那條坑坑窪窪又黑又長的胡同時,姥姥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但為了節省煤油,姥姥從不打燈籠,就硬著頭皮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胡同,常常被胡同裏的磚頭瓦塊絆倒,摔個鼻青臉腫。
有一天,姥姥吃過晚飯又去大隊部接受批判。天漆黑得像鍋底,伸手不見五指,路過牲口棚那條胡同時,姥姥為了壯膽,就小聲哼起了當時很流行的那首歌:“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申……”剛走出胡同口,就見一個黑影竄了過來,不由分說,上來就打了姥姥一巴掌,打得姥姥兩眼直冒金星,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只聽那黑影怒喝道:“媽的,臭地主婆!這歌是俺貧下中農才能唱的,你有啥資格唱?再不老實,今後晌狠鬥你!”姥姥這才回過神來,聽聲音是後街的王三嘎。王三嘎“根正苗紅”,貧農出身,卻是村裏出了名的嘎小子,他遊手好閑,偷雞摸狗,爬瓜溜棗,什麼壞事都敢幹,村裏的人們也都討厭他,見了他就躲著走。
王三嘎正大聲喝斥姥姥時,牲口棚的飼養員二更爺提著盞馬燈尋聲走了過來。二更爺五十多歲,也是貧農出身,因為家裏窮,年輕時沒娶上媳婦,就打了一輩子光棍,但二更爺為人仗義,講個直理,在村裏威望很高,雖然平時言語不多,可吐個唾沫都是個釘兒,沒幾個人不服的。二更爺問:“咋回事?”王三嘎見是二更爺,覺著自己有理,大聲說:“二更爺,這老不死的地主婆不老實,還敢唱‘天上布滿星’!這哪是她臭地主婆能唱的歌?俺打了她一巴掌,二更爺,你說該不該?”“二更爺呀,俺是走黑胡同膽小,才哼幾句壯膽……”姥姥低聲辯解著。二更爺聽罷,厲聲喝斥王三嘎:“混賬東西!大老爺們兒打一個孤老太太,欺人太甚!算什麼鳥人?再敢這樣,當心打斷你的腿!滾!”王三嘎平素裏不懼別人,就怕二更爺,見二更爺如此大怒,嘴裏忙說著“是,是。”就像一條癩皮狗一樣溜得沒影了。
第二天後晌姥姥又去大隊部,走到牲口棚那條胡同口時,發現在牲口棚低矮的屋檐下,掛上了一盞明晃晃的馬燈。姥姥接受完批判回家的時候,那盞明晃晃的馬燈仍掛在那裏,晃得姥姥雙眼老淚縱橫……整個冬天的寒夜,姥姥每次走過那條胡同,就見那盞馬燈一直亮著,姥姥孤苦的心也開始亮堂起來……
那個“階級鬥爭”的時代結束後,我舅舅做了二更爺的幹兒子。多年後,舅舅在和我說起這些往事時,我的心被久久地感動著。我知道,那盞高懸的馬燈,就是人性的燈盞,閃爍著人間愛的光輝,那光輝樸素得令人掩泣,它不但點亮過姥姥淒涼的冬夜,也在我濕潤的心靈裏,點亮善良和愛的美好燈盞。
發稿:2003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