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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懺悔錄――從蒲公英花開到“歸罪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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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學德

【明心網】一九九三年,我們家在芝加哥北郊的各爾尼鎮(Gurnee)買了個新房子。美國人管它叫Townhouse,不知中文該翻成什麼。反正就是幾家的房子連在一起,兩家共享一個墻壁。我小時候在國內住的也是這樣的房子,但叫法沒這麼多講究,反正就是房子嘛。按照我媽媽的說法,能住人就不錯了。

我們房子(Townhouse)的後面,是一片大草坪,有十多英畝,它屬於我們所在的小區,是公共財產。

搬進新房子以後,我很喜歡站在後窗往外面看,從草坪一直看到草坪邊上的那片小樹林,隔著小樹林,就是一所小學校。看了一冬,那地始終是平坦坦的,只有白白的一層大雪壓在上面,讓人心也跟著敞亮。

看過了冬天,草坪上的雪漸漸就變薄了,變黑了,變沒了。於是,在早春的一個上午,我走到了草坪中。走了幾步後,一點綠意吸引住了我,我走過去,蹲下來一看,原來是幾根小草冒出了地面。在這一大片灰褐色的大地上,這幾點綠色令我頗為激動。芝加哥漫長的冬季終於過去了。

春天來了。

一、兩場春雨後,小草都冒出來了,那綠色也聯成了一片,春意濃了。

幾個星期後,草地上出現了一、兩朵小黃花,是蒲公英開花了。芝加哥春天的綠色實在太濃,到處是翠綠的樹,翠綠的草,別說一、兩朵小黃花,就是兩、三株大紅花,也不過像星星在高空中眨眨眼一樣,一點也不起眼。

但就是幾天的事,有一天中午,我不經意地向外一瞧,呵!滿眼都是黃色,蒲公英開花了,花連成了一片,在陽光下流趟著金光。

我還從沒見到這麼大片的蒲公英花,沒看到這蒲公英花如此美麗。

我於是就帶著兒子在草坪上玩。

兒子剛剛學會走路,他看到這麼多漂亮的黃花,又是笑,又是叫,東走一步,西挪一步,不一會兒就采下了一小把蒲公英花,握在他胖乎乎的小手中。

凝視著兒子蹣跚的背影,另一個背影湧進了我的記憶,那是我童年的身影。

那身影也是映在這般寬闊的野地上,也是這早春的日子,空氣中流動著的也是這淡淡的寒意,也是尋找蒲公英。只是在那個小小的尋找者的眼睛中,沒有喜悅,只有焦慮,因饑餓而生的焦慮。

那時的我也就只有五、六歲吧。

那是一九六零年前後的那幾年。

報紙上和廣播中都說,這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其實是大饑荒,我對那個年代的記憶也只有一個字:餓。每天折磨我的只有一個感覺:餓死我了。

熬過了寒冷的冬天,終於把春天盼到了,就像野獸一樣,我到野外去找食了。人餓極了,連野草都可以充饑,何況野菜是我家餐桌上正宗的好菜。我和哥哥一起,帶著個小籃子,裏面裝了兩個挖野菜的小鐵鏟子,就出發了。近處的野菜很難長大,一冒出頭,就被人挖走了。於是,我和哥哥就走了四、五裏路,到郊外的門家堡子一帶的大地裏去挖野菜。那四、五裏的路,在今天看來實在不長。多年後,我重走那條路,好像溜達還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可當年,這段路對小小年紀的我來說真是太長了,帶著一個餓得癟癟的小肚子,緊走慢走,邊走邊愁,怎麼還沒到呢?

一到了大地裏,我的眼睛就亮了。不一會兒我就大叫:哥!我找到了一個小根菜!

讓我看看。哥哥趕快跑過來。

小根菜其實是野蒜。只是蒜頭比人工種的小了許多。它露在地面上的葉子,細細的,長長的,跟野草差不多。看到哥哥點頭了,我就高興地開始挖了。哥哥叮囑我,小心點,別挖斷了。我想,這還用說,我還不知道小根菜的“肉”就在根上嗎?我一邊挖,一邊輕輕地用手扒拉開挖松了的土。挖到一鏟深的時候,就把它挖出來了。有時,幾個小根菜長在一起,一挖出來就是一堆:四、五根。看著一個個雪白的橢圓形的小蒜頭,我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等不得洗了,把泥用手一擦,我就把它們從頭到尾全吞下了。有一點點辣,可誰在乎呵。

那時,東北的早春吃不上新鮮的蔬菜,所以,對於我們家來說,小根菜是寶貝,洗幹凈了,沾著大醬,就著玉米面大餅子一起吃,香死人了。

蒲公英也是我心中好吃的菜。但那時我很少看到開花的蒲公英,它還沒有開花,就被人們挖光了。我們那裏正宗的蒲公英不多,有一種與它非常相近的野菜,也是開黃花的,學名叫苣Mai(草頭加個買)菜,被我們叫成了“苣門菜”。要是挖到了一個葉子大、根又粗的“苣門菜”,我能高興半天。因為大的“苣門菜”實在太少了。來地裏挖野菜的人又實在太多了,媽媽說,這地裏的野菜就像用蓖子刮頭一樣,什麼虱子都剩不下。

那也是那年頭的奇事,什麼東西都不愛長,就是愛長虱子。媽媽時常用蓖子給我們刮頭。刮過一遍,總會發現幾個虱子,大的小的都有,並且長得還都挺胖。刮下的虱子,母親都用大拇指給掐死了,只聽咯叭一聲,虱子就碎屍了,流出來了一點血。上院的王嬸舍不得浪費,她用牙咬虱子,說那點血不能浪費了,是她自己身上的血。

虱子的血是什麼味道,我就是再餓,再缺乏營養,也沒嘗過,惡心。

但地裏長的野菜的味道,凡是能吃的,我都嘗過了。

像“苣門菜”,就不怎麼好吃,有點苦,不過媽媽說了,吃它好,敗敗火。

我最喜歡的野菜是芨芨菜,它的味道特別好,葉子上飄著淡淡的香氣,有點像芹菜,而咬一口根,則甜滋滋的。挖到芨芨菜,我舍不得馬上就吃,而是留著,等到裝滿了小籃子後,帶回家中。吃前要用清水把根上的泥土洗得乾乾凈凈的,然後,煮湯。

芨芨菜湯好做,鍋裏裝上水,加點鹽就行了。等湯滾開了,把芨芨菜放進去,翻兩三個個,就好了。要是奢侈,就再點上幾滴油(俗話叫“後老婆油”),油花一點一點地飄在湯上,就是佳肴了。要是有時媽媽狠一狠心,把攢下來準備過年過節的雞蛋打碎一個,在菜上面撒一層蛋花,那我覺得和過年也差不太多了。

這麼多年,我也嘗過許多美味的蔬菜,但在心中,最好吃的菜還是芨芨菜。

長大後,很少吃到芨芨菜了,就是偶而吃一兩回,那味道也不像小時候吃起來那麼香了。雖然如此,我還是以為它真好吃。

大學畢業後在沈陽工作,有一天早上跑步經過南湖公園,看到一個人在賣野菜,原來是芨芨菜!雖然八角錢一斤,貴了點,但我還是一下子就買了兩、三斤。回宿舍後,馬上洗凈,生火,煮菜,又特意打進了兩個雞蛋,然後,請女朋友過來嘗嘗鮮。

幾年後,已經成為我妻子的當年女友埋怨說,你可倒好,跟你談戀愛,倒請我吃野草!

我聽後大驚,感到不可思議。這麼好吃的菜,怎麼是草?

當年挖野菜,吃野菜,雖然有少許的快樂,但更多的是辛酸和苦澀。因為就是野菜,更何況,就連野菜,也吃不飽,天天挨餓。

在貧窮、饑餓的陰影下生活,人產生的不僅是痛苦,更是仇恨。

那時,雖然我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是誰造成了我的饑餓?或者是什麼造成了我的饑餓?但深深地壓在我心底的,正是這樣一個問題?

這是誰之罪?或者說,這罪要歸到誰的頭上?

正是這“歸罪心理”,使我把內心的仇恨變成了對國內、外敵人的階級仇恨。凡是上面所說的敵人,我都恨,因為我認為我遭受的痛苦全是他們造成的。

聽上面講,“蘇修”(蘇聯修正主義的簡稱)卡我們中國人的脖子,逼我們還債,才造成了我們的災難。多年來多次聽到一個故事,說為了還債,中國政府把中國的好蘋果都運到蘇聯了。蘇聯人在邊卡上用一個小網子一個一個地過濾這些蘋果,個頭小的,從網中漏下去了,就不要了。聽到這樣的消息,我恨死“蘇修”了。蘋果,那是什麼啊?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不到過年過節,我根本就不敢奢望能吃上一個。小一點的,你就不要了。真是太壞了。怪不得我們吃不到蘋果,原來都叫你們要去了。

說來也怪,我當時就沒有想想,那大蘋果就是在市場上賣,我們家能買得起嗎?

就這樣,上面的宣傳通過我的“歸罪心理”就起作用了。在國際上,我把我挨餓的原因歸罪於“蘇修”逼我們還債,歸罪於“蘇修”撤走了援華的專家。歸罪於美國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對我們實行經濟封鎖,歸罪於在臺灣的蔣介石要反攻大陸。但這似乎還不夠充分,於是,在國內還得有人承擔這罪過。於是,我認為那災害是由地主資產階級這些階級敵人造成的。從遠的來說,那是由於他們在“舊社會”(一九四九年以前)中的統治造成了中國的貧窮;往近的說,那是由他們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妄圖復辟“資本主義舊社會”引起的。

與自己的“歸罪心理”相輔相成的,是恐懼心理。從小就開始的階級鬥爭教育,經常教導我們年輕人要警惕階級敵人“復辟資本主義”的陰謀,嚇唬我們說,若是讓階級敵人的復辟陰謀得逞,勞動人民就要吃二遍苦,遭二茬罪。

我從來都認為我們家是屬於勞動人民的,父親是工人,母親是農民,連個小科長、科員的什麼一輩子都沒熬上,不是勞動人民還能是什麼呢?所以,我真的怕敵人復辟。舊社會窮人怎麼吃苦我沒有親身體會,我總覺得一定比六零前後可怕多了,那結局也就只有這一條路了:活活被餓死。

就這樣,仇恨階級敵人的心理終於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形成了。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包括挨了三年的餓,都是由階級敵人造成的,這已經成了我的信念。這樣,當更大的“政治運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來臨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了,這就是仇恨一切被上面說成是階級敵人的人,不管他們過去是什麼人,都要把他們視為一切災禍的禍根。

就拿寫文章來說,七一年前後,上面要糾正文革的某些偏向,有一天〈人民日報〉的第二版發表了一個長篇評論:讀書無用嗎?在那個長篇評論的右下腳,有一個巴掌大的消息,是我們學校負責報道的傅老師寫的一條短訊:鳳城一中革命師生狠批讀書無用論。報道中把我當成了紅衛兵革命小將的代表,而我的代表性言論是從我的一個批判稿中摘錄的。而我居然認為,目前在學生中之所以流行著讀書無用論,根本原因就在於中了“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的流毒”,說讀書無用論就是劉少奇鼓吹的讀書作官論的變種。

後來,自己在遼寧省的〈紅衛兵戰報〉上又陸續發表了幾篇文章,多是批判讀書無用論的。同樣的邏輯:把一切罪責統統推到了劉少奇的頭上。

那些年中,正是無數的像自己這樣的大批判文章,掩蓋了社會中正在盛行的罪行,因為我把一切罪過都推到了“敵人”的頭上。而“階級敵人”這幾個字,又激發了人們內心深處隱藏的仇恨,並把這仇恨以正大堂皇的名目表現出來:名之為“革命行動”。

看一部人類歷史,那些直接了當地表現出來的仇恨,往往並沒有那麼大的殺傷力和破壞力。那些造成最殘忍的暴行的仇恨,大都是打著革命、正義、上帝的旗號表現出來、發泄出來的。“自由啊,多少罪惡借汝之名而行!”這感嘆是何等的深痛,而那“自由”二字,又是可以換成多少其他崇高的偉大字眼。

悲哉。“三年自然災害”,我吃了多少的苦頭,但卻全白吃了。連國家主席劉少奇都說那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可自己卻相信那完全是由於階級敵人造成的,並且從此後仇恨一切被上面說成是階級敵人的人,哪怕那人是自己熟悉的人、尊敬的人。

“歸罪”,“歸罪”,把自己生活中所遭受到的一切苦難和不幸,都歸結到“一小撮階級敵人”的身上,由於形成了這樣的心理,於是,我所等待的就是誰被定為階級敵人了。
  
完成於2002年1月4日晚11時41分。修改於2002年年底

(信仰網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