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懺悔錄――“玩筆桿子”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範學德【明心網】小時候,街坊鄰居常誇獎我說:你看看你,又得了五分,像個小秀才似的,長大了準有出息。若是哪個大嬸大嫂動完了口後意猶未盡,我就不幸了,因為她還會動手,摸摸我的腦門,並加上評論:怪不得你老考第一,你看你這大腦門長的,這麼大。雖然被摸腦門帶給我的感覺不是那麼舒服,但也被很快就被那誇獎聲所帶來的快感彌補了。
我喜歡秀才,特別是窮書生的故事。他家裏怎麼怎麼窮啦,他怎麼怎麼刻苦讀書啦,又經歷了怎麼怎麼的曲折,然後,他考上了狀元什麼的。現在回想這些往事,這些故事之所以吸引了我,就是因為我家窮,並且,我學習得還不錯。當然,也有老母親的耳提面命:孩子,你們可得好好學習,媽是一個大子(指金錢)也沒有,你要是不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就得一輩子爬地壟溝子了。
大了點我明白了,這書生的,不是光讀幾本書就算數的了,還得能寫,如果七步之內哼哼不出一首詩來,至少也得熬些時日寫它個幾首,寫完了還得推敲推敲。後來,不知是從何時、何處、何人口中,又聽到了一個現代的詞,就是“玩筆桿子”,說是那會寫文章的人,就是能搖筆桿子的人,又稱會玩筆桿子的人。
“筆桿子”大概也是從“最高指示”中來的,與“槍桿子”並列,大意是這樣:槍桿子,筆桿子,奪取政權靠這兩桿子,鞏固政權也要靠這兩桿子。這條語錄對我影響挺大的,因為我看到了文字的力量,但居然把它與“槍桿子”並列,我還是不大懂。現在懂了一點,“槍桿子”瞄準的是人的腦殼,“筆桿子”刺中的是人心。
但“筆桿子”前面加了一個“玩”字,似乎是老百姓的創造,與“耍心眼”的“耍”字似乎在一個層次上,都與人有關:“玩人”或者“耍人”。寫文章就是“玩筆桿子”。說一個人是一個“筆桿子”,那是誇這個人能寫;要是說一個人只會玩筆桿子,那是說這個人除了會寫寫文章外,別的什麼也不會幹。
我從小學就願意寫作文,寫的作文經常在班內被當作範文讀。讀起來,連我自己都挺感動的。上中學後,寫的作文還在全校得過獎。教我語文課的黃老師在我的作文上曾經寫了許多的評語,記得最清楚的就是說我的文章:細膩有余,粗曠不足。
但無論我怎麼寫,寫了多少,它都不是“玩筆桿子”而是完成作業,還沒有到“玩”的那個等級。
那時,也看到老師寫檢討,寫認罪書,對自己的“罪過”的細節的記敘到了不能再細的地步,對自己的“罪過”的性質的認識拔高到了不能再高的地步,就以他們所用的“死”字而論,說的都不是我該死,而是“罪該萬死”,“死有余辜”,等等,以至於他們讀著自己的檢討或者認罪書時,雖然是上了年歲的人了,還是老淚橫流。雖然如此,這檢討就是寫得再好,它也不是“玩筆桿子”,一是因為沒有這個玩法的,二是因為他們是“敵人”。敵人是不配玩革命的筆桿子的,他們只配被筆桿子玩。
我那時知道的“玩筆桿子”,是指能給報社寫稿,或者是給“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寫講用稿,或者指給領導寫講話稿,報告稿。
前兩類的“筆桿子”,我都玩過。後一種玩法,沒玩過。
我從上中學的第二年開始,就在遼寧省的〈紅衛兵戰報〉上陸續發表了幾篇文章,名之為“小評論”,實際上就是“大批判”稿。玩這類筆桿子有個訣竅,就是四個字:“嫁禍於人”,這人,自然是被上面說成是敵人的人。還有個訣竅,就是你把敵人抹得越黑,你的水平就越高。
這個玩法可以說成是“降低法”,不論你批的是什麼人,都要達到“把它打翻在地,再踏上千萬只腳,讓他永生不得翻身”(當時流行的口號)的目的.說到野心,自己時常會加上“狼子”修飾前面,“何其毒也”修飾後面,就成了“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揭露敵人的陰謀,一定要把他們和帝國主義,修正主義以及各國反對派聯系起來,說他們內外勾結,妄圖復辟資本主義;無論批判在上面的還是在下面的敵人,都要把他們聯系起來批,叫“上掛下聯”,吧下面發生的任何壞事都往上面掛,一直掛到劉少奇的頭上,而劉少奇的話造成的毒害,又要聯到下面的人的頭上,一直聯到我正在批判的這個人,等等.
自己和當時許多玩筆桿子的人所用的這一套“嫁禍法”,造成的效果只有一個:不斷地制造出一個又一個的敵人。
與“嫁禍法”相對的,玩筆桿子還有“歸功法”,就是把自己(和社會中的其他人)所取得的一切成就、一切成績都歸功於偉大領袖的英明領導。
這樣一個思維方式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我剛上小學的時候,那時,毛澤東號召全國人民“向雷鋒同志學習”。學什麼呢?林彪把這個學習目標具體化為四句話: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對於我來說,這最後一句話就成了:做毛主席的好學生。
具體怎麼做呢?老師鼓勵我們,要向雷鋒一樣,為人民多作好事,簡言之,作好事。有些好事也不是那麼容易作的,比如在大街上撿到了一分錢、五分錢什麼的,交給老師,被誇獎為“拾金不昧”。我上學時也真的認真往馬路上看了,經常能看到馬糞,但就是看不到錢。我很羨慕那些能撿到錢的同學,長大後才聽他們說,是管老娘要的,當然了,也沒多要,就是一分、兩分的,五分錢到頭了。
撿不到錢,就只好出力了。大冷天的,我一大早就從炕上的熱被窩裏爬出來了,提著個小糞筐,沿著大路就去撿糞,主要是馬糞,牛糞太不好撿。撿了半筐後,就和同學一起,把它擡到了學校。當然,也能受到老師的表揚。而當老師問自己為什麼這麼做的時候,我就說,是毛主席叫我這麼做的。
自然,毛主席是從來沒有叫我一大早就起來撿馬糞的。
上了中學後,這種歸功法也隨著自己文化水平的增高而更加深刻了。和同學們一起外出勞動時,行前動員,經常掛在我嘴巴上的話是:同學們,我們要按照最高指示教導我們的那樣,在勞動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打勝春種(或者秋收)這一仗,用實際行動保衛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保衛我們無產階級鐵打的江山,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粉碎階級敵人復辟資本主義的一切陰謀詭計。等等。
勞動回來後,班級中組織會議,談論“學農(“學習貧下中農”的簡稱)勞動”的體會,自己就會作這樣的發言:過去,在劉少奇一類騙子的毒害下,自己一時產生了怕苦怕累的小資產階級的思想。在這次勞動中,當我彎腰插秧插了一會兒後,這個思想又冒出頭了,就想偷懶少乾一點。就在這時,我想起了毛主席的偉大教導,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於是,渾身增添了革命力量,馬上就感到不累了,和同學們一起,完成了插秧這一場戰天鬥地的革命戰鬥。
從那以後,無論自己作了什麼好事,無論自己在作好事之前想了什麼,但一到大家面前講的時候,就形成了一個公式:在什麼困難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麼教導,馬上就產生了什麼力量,然後就完成了什麼工作。
總之,一切都歸功於偉大領袖。
漸漸地,自己這一套就用的很熟了,以至於到了一個程度,自己還真的以為自己是想起了什麼教導。
大概是一九七一年,我們縣召開紅衛兵代表大會。主題之一就是講紅衛兵如何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自己當時被上面選上了,參加了大會的籌備工作,主要任務就是幫助同學寫發言稿,叫做“講用稿”。那時,我非常興奮,因為自己在小時候,看到從縣政府大樓裏出入的人,都羨慕得了不得。如今,自己也坐在了其中的一個辦公室內,並且,攤開在辦公桌上的打著紅格子的稿子,上面赫然印著一行大字:鳳城縣革命委員會稿紙。
自己對同學的“講用稿”的主要修改就是:“拔高”,即把他們的思想和行動拔到“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高度”。比喻談到形勢,一定要寫上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的侵略陰謀,寫上蘇修亡我之心不死,講到蔣介石和國民黨的殘兵敗將還在磨刀霍霍,準備反攻大陸,讓我們勞動人民吃二邊苦,遭二茬罪。為了增加力度,開頭還會加上毛的詞句: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等等。但最關鍵的“拔高”的地方就是:當他們面臨什麼情況時,一定要想起毛主席的什麼教導。
一開始,我還會問同學,你在這時想起了什麼?看他們沒有回答到點子上,就啟發他們,你想沒想起毛主席的教導?啟發到這個份上的時候,他一定會想起自己想起了語錄中哪一段教導。但他想的語錄若不大對題,就又問,你還想起了什麼?再想想,你是不是想起了毛主席的這段最高指示。回答一定是;對。對。對。我剛才怎麼忘了呢。
後來,寫熟了,也怕麻煩,我就自作主張,替他想起了什麼教導。由於從文化大革命開始,自己就幾乎把一本〈毛主席語錄〉背下來了,毛的另外三本小冊子也能從頭背到尾了,於是,主要的技巧就在於怎麼分類了,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想起了哪一類的語錄,比如,他若幫助別人,那一定是先想起來了“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毛語錄;他在困難的時候,一定有“愚公移山”在鼓舞著他。
現在想起來,最有意思的是,自己這麼作時,沒有任何內疚心理,也根本不認為自己是在造假,反而心安理得。我以為他在那種情況下就該那麼想,即使他當時沒有那麼明確地想,也是他一直那麼想,或者曾經那麼想過了,我只是把他怎麼想起了語錄的這一點引發出來。
一九七四年,還鄉勞動一年多的我,被上級評為民兵中“批林批孔”的先進分子,參加了丹東軍分區召開的丹東地區“批林批孔”積極分子大會,並在會上作了講用。當然,“講用稿”的初稿是我自己起草的,又被上面的秀才作了修改,但修改的地方不多。因為在關鍵的地方,我雖然沒有寫上我想起了什麼,但卻處處寫明白了我是如何響應毛的偉大教導,投入到“批林批孔”的偉大鬥爭中去。
而那,的確是實情。
當筆桿子玩“歸功法”時,目的是制造偶像。
上大學時,我讀了一些西方的文學作品,看到了一些故事,講一個人如何把靈魂賣給了魔鬼。讀後,很不以為然,以為那是神話。但我的確也為自己青年時代那麼愚忠而懊悔,但原因是什麼,不清楚。
信主後,知道了人有一個上帝所厭惡的大罪,就是拜偶像。〈以賽亞書〉如此描畫一個制造偶像者:
他把木頭的一半放在火裏燃燒;在上面烤肉;吃了烤肉,並且吃飽了,就自己烤火取暖,說:“哈哈,我暖和了,我看見火了。”他用剩下來的一半做了一個神像,就是他雕刻的偶像,他向它俯伏,向它敬拜;又向它禱告,說:“求你救我,因為你是我的神。”(新譯本)
初看這些人,我笑他們,怎麼如此無知、愚昧。
但從有一天開始,我笑不出來了,我發現自己也是這樣的一個偶像制造者,只是造法和他們不同而已:他們用的是刨子,我用的是筆。我是用自己的筆,把一切都歸功於偉大領袖,連自己能活著,連自己的家人還有一口氣,也都仰仗著紅太陽的光芒萬丈。我越是這麼歸功,領袖在我的心中就越偉大;他越顯得偉大,我就顯得越渺小,以至於有一天我完全失去了自己。
在我親手參入制造的偶像面前,我失去了自己。
我失去了自己的思想,變成了毛主席怎麼想我就怎麼想,他認為什麼是真理,什麼就是我的真理;他認為什麼是謬誤,什麼就是我批判鬥爭的對象。
我失去了自己的感情,變成了毛主席喜歡什麼我就喜歡什麼,不管我以前對這個什麼毫無感情。就以詩歌而論,聽說毛喜歡“三李”(李白、李商隱和李賀)的詩,我也就跟著喜歡了,全不在乎自己到底懂不懂,對他們是不是真的喜歡。
我甚至失去了自己的的語言。我不但是把毛的語錄、詩詞掛在嘴上,一講到人民,那就是“創造歷史的動力”,一講到群眾,就說是“真正的英雄”,一說到祖國的形勢,就是“風景這邊獨好”,等等,我甚至模仿毛寫文章的特點,並且,學得越像,我就越覺得自己忠於毛主席,對自己就越滿意,越放心。
當我失去了這一切,從思想和信念到情感和語言,我就成了一個空心的人,一個工具,任毛塑造、任毛使用的“革命工具”。一個人成了被另一個人使用的工具,對此,我不僅一點也不覺得悲哀,反而無比自豪,高興自己終於成了毛主席的紅衛兵。
人哪,當他拜倒在偶像面前時,他就把自己的靈魂賣給了魔鬼。從此,他活著而不想走火入魔,就難了。
(《信仰》網刊)
發稿:2003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