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著”的良知
——張志新平反後的“鬧劇”
難道空著的僅僅是骨灰盒?不,“空著”的是我們這個社會的良知,“下落不明”的是人們的歷史責任感。我不相信她的遺骨會真的下落不明,我不相信,一個由遼寧省委直接下達死刑令的政治犯的屍體,會像一片樹葉那樣飛舞在深淵般的黑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既然遺骨都能成為“懸案”,我為甚麼不可以這樣推斷:有關她遺骨的下落,是否還有比切除喉管更可怕、更沒人性的內情?又是為了保全甚麼形象,才死死捂住秘密真相?
在那個黑暗的歷史年代,我也因“反動言論罪”被判重刑。出獄二十年來,我極少對人說及本人蹲過的監獄,就是割斷張志新喉管的那個“模範”監獄——沈陽監獄。當然,我不可能親眼看到張志新被劊子手綁赴刑場的那慘烈一幕,但我畢竟和難友在宣判她死刑的地方——第四大隊監獄的籃球場上,為冤魂灑下悲憤眼淚。這樁曠世奇冤火烙刀刻般留在我的記憶中,我卻一直保持沈默,因為那裏盡管是我精神回爐、信念重鑄之地,同時也是我喪盡尊嚴、心靈破碎、膝蓋軟化、脊梁彎曲的地方。
然而,在今天的平庸年代,我決定打破保持了二十年的沈默,披露張志新獲平反後鮮為人知的“人間鬧劇”。
七九年春,《遼寧日報》刊出有關張志新冤案的長篇通訊,題為《為真理而獻身》,她成了“人民英雄”。於是,張志新的英名與沈陽監獄的惡名難解難分。人們看清了,是沈陽監獄“造就”了張志新。如果沒有割喉管的“創舉”,張志新或許不會舉世聞名呢。
在全國媒體歌頌宣傳張志新的時候,沈陽監獄也不甘“落後”。從獄警到囚犯個個稱道張志新的高潔品格,講述她在獄中的表現,也品嘗“時髦”的滋味,卻忘了大家曾經折磨、淩辱和批判過這個高貴的女囚。
1979年6月的一個上午,監獄當局特別開恩,把全隊犯人提出監舍,帶到曾宣判張志新死刑的那個操場上。因為天熱,願意劇烈運動的犯人不多,管教隊長領著五個囚犯打半場籃球,其余犯人在樹蔭下聊天和打盹。我和一個李姓資深獄友談起張志新。說著,他身不由已站起來,把我領到張志新聽宣判時站立過的地方。他用腳尖點了點地面,低沈地對我說:“就在這裏,張志新的最後足跡就留在這裏。宣判一結束,幾個如狼似虎的家夥撲過去,把張志新壓倒在地,有人抓胳膊,有人抓腳踝,將她在空中來回甩了幾圈,再像裝卸工掀麻袋那樣,先把張志新拋起,再讓她攤手攤腳地重重跌落在卡車底板上……
站在她最後的足跡前面,在揪心扯肺般的痛楚中,我把目光從血腥的土地移向歷史的深處。……我們的張志新,在稱為“人民共和國”的土地上,行刑前卻被切除喉管,連喊一聲“祖國萬歲”都不許可!有人會說槍殺人民的優秀女兒張志新的時候是文化革命非常歲月,但我仍想問一問,當時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
我和姓李的獄友懷著鉛一般沈重的心情回到操場上,在水泥長凳上並肩坐下,他又說了令我極其感動的話。他滿臉愧色對我懺悔:宣判張志新死刑後,監獄當局在囚犯中掀起批判張志新的運動,每個犯人都必須寫詆毀張志新的批判稿,“要以張志新這個反面教員為訓,決不走反改造的毀滅之路”。李姓獄友說,一個識字甚少的獄友為表明“批判立場”,請他代筆寫批判稿。“於是我寫了一頁痛罵張志新的話”,換來獄友省下的半個饅頭。“今天回想起來,真是羞愧得恨不能找一條地縫鉆進去,不再見人”。
為自己奉命而作的批判稿羞愧得無地自容,而監獄當局該怎樣面對自身的尷尬呢?其實,沈陽監獄只要作出像樣一些的懺悔,也可以得到群眾的理解,可是監獄當局拒絕的正是懺悔。為了掩蓋過去的劣跡,監獄當局頻頻舉行贊頌張志新的“賽詩會”。黑板報、玻璃櫥窗宣傳欄、各辦公室的學習園地、黨員園地,一窩蜂地變成了滑稽的“賽詩臺”。我至今都清晰記得一些“詩句”,不是因為精采,而是是因為太荒唐、太怪異:“頌張志新你是黨的驕傲,你是五十六個民族的驕傲,你是遼沈大地的驕傲,你當然也是沈陽監獄的驕傲。你是傲霜的菊,你是鬥雪的梅”……
我想到了德國人民和他們二戰後的歷屆政府,他們不像我們把文革十年的種種罪惡都算到林彪、四人幫頭上,其余的人都是“無辜者”。德國人把希特勒犯下的罪惡視為日爾曼民族的集體罪惡。這個勇於反省、懂得懺悔的民族,半個多世紀來一直設專門檔案,向散布於世界各個角落的納粹集中營幸存者支付數目可觀的賠款,寄懺悔書、慰問信和聖誕禮物。如果德國人民以沈陽監獄為榜樣,不就可以省去懺悔和破財?歌德的子孫也可發揮詩歌特長,歌頌集中營幸存者的頑強,也為集中營“造就”了那些頑強生命而驕傲,豈不萬事大吉也暴得大名,兩全其美?
好在中國民眾沒忘張志新。作家白樺1979年寫下的詩句,一直在民間流傳:“歷史老人真是一個大手筆,在死神面前繪出了生命的異彩;志新!我們整整一代人的長姐,你無聲的吶喊驚醒的何止是一代?”“可悲呀!至今還有人自願留在奴隸狀態之中,還在向殺害親人的刀斧頂禮膜拜;如果霹靂當頂還要昏昏沈睡,那只好請他們和冥冥之中的鬼神同在”。
(摘自鄭兢業的專文報道“忠烈失骨骸魂歸何處”,稍有刪減)
更新:2017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