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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寧: 被撞飛的人--像片樹葉在空中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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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6日下午,我在北京街頭親眼目睹了一場慘劇。兩個星期過去了,那觸目驚心的場景每每浮於眼前,心中的陰影總也揮之不去,郁悶迫使我不得不一吐心中的塊壘。

那天是個周末,下午3點多鐘我乘車回家。當我所乘的車經巴溝村路由西向東行至萬泉河路路口(海澱婦產醫院路口)時,路口交通燈由綠轉黃,我們的車便停在了停車線前,就在此時,左側有一輛小轎車搶在紅燈亮起的瞬間越過停車線,飛馳左轉而去。我記得這輛車速度奇快,當時我還嘀咕了一句:“這家夥急個什麼”!我的話音剛落,左前方似乎傳來一聲異樣的悶響,我側目一看,一個人頭朝下被高高地拋到了空中!這個人直著身體在空中旋轉,然後重重地落在馬路上。那一瞬間我驚呆了。片刻我意識到:車禍!而且肇事者就是剛才高速左轉的那輛車。然而更令我吃驚的事發生了,那輛撞了人的車竟然速度不減,飛馳而去,一轉眼便跑得無影無蹤。由於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又有一段距離,沒能看清肇事車輛的牌號,我的印象裏那是一輛紅色的夏利車,似乎還是輛出租車。被撞的是一位婦女,感覺是外地人的裝扮。很快,我乘的車又開動了,匯入了城市滾滾的車流之中。

這件在瞬間發生的事情,使我久久難以忘掉、難以平靜。在大城市中車禍並不少見,但讓人真正震驚的是肇事司機在將一個人--他的同類--猛烈地撞向空中後,竟然停都不停,看也不看,飛也似的揚長而去。我作為一個遠遠看到慘劇的目擊者被驚得目瞪口呆,他竟然處事不驚、自顧自地一逃了之。他的良心何在?人性何在?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此後兩天我竟然在《北京晚報》上看到一則警方通緝,文中說,就在我目擊車禍的16日當天淩晨在同一路口附近,一輛小轎車將兩名行人撞死,逃逸。一天之內,同一路口,兩起相似的事件,共同的主題是:人性泯滅、生靈塗炭。也許我們還可以說,即使如此這些事情也是偶然的,是個別的。但如果你在現場,看著將人撞向空中飛馳而去汽車的背影的時候,相信你會和我一樣感到一種可怖的殘酷,那其中有多少對生命的輕蔑,對他人的漠視。那一瞬間,你心的會戰栗、你的心會發冷。

我將這件不幸的事情說出來,不是要掃大家的興。也不只是要表達一下對當前社會道德沈淪的憂慮。社會風氣不好,道德淪喪的現象比比皆是,大家都看到了,無法回避也無須粉飾。當然,也有一些人認為,現在社會道德是在進步,而且是有史以來社會風氣最好的時候。社會道德、風氣到底是好了還是壞了,人人心裏有桿稱,人人有個人的感受,無須爭辯。我只是想搞清楚,為什麼人心竟冷漠到如此程度?有人對他人的生命輕視到如此的程度?

人,人性都是老問題。我是77級的大學生,我們走進大學校園的時候,正值改革開放大潮湧動,那是個被稱為解放的年代。人、人性、生命被熱情地贊美與謳歌,流行一時的文學作品《人,啊人》、《牧馬人》,深深地印入了我們那一代大學生的腦海。從當年“大寫的人”濫觴,到今朝“以人為本”泛濫成災,這20年可謂個性高揚的20年,人性崇拜的20年。不尊重個性,不尊重個人受到當今社會主流思潮嚴厲批評,我們社會恰恰被指為崇尚集體而輕視個體。20年來,我們一直被灌輸著這樣的觀念: 中國人不如西方人尊重人與個性,特別是不如美國人珍視生命與人性,最新版的證據就是《拯救大兵瑞恩》。為什麼中國人不如西方人尊重人呢?據說是因為我們的文化先天不足,具有專制的歷史傳統。在當代又不幸搞了一段計劃經濟,所以使人身依附,人性卑微,犬儒盛行。

不管中國的文化傳統是否真的拖累了我們,當代中國人追趕時代潮流的迫切心情是舉世罕見的,中國人的現代化情結是舉世罕見的。20年來,我們認認真真地清理傳統文化,義無返顧地告別計劃經濟,誠心誠意地向西方學習,亦步亦趨地搞起了市場經濟。20年過去了,計劃經濟土崩瓦解,市場經濟初具模樣。然而,“人”真的被高揚了嗎?生命被更加珍視了嗎?料峭春夜,兩個無辜的生命被無情地碾碎在街頭,似乎部分地回答了問題。

當然,這一事實肯定不是充當充分的答案。最近我還看到過這樣的論調,我們的生活中這樣和那樣的缺憾、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甚至還有罪惡與悲劇,根源並不在於市場經濟,更不能怪罪於市場經濟。現在的問題不是市場經濟搞過頭了,而是市場經濟搞得還不夠,是因為中國現在的市場經濟還不夠純粹,還有許多傳統因素的累贅,還有許多計劃經濟的殘余在作祟。所有的帳還應當記到過去的計劃經濟的頭上。總之,我們對過去清算得還不夠,我們搞得還不徹底。這個解釋好象讓人感覺是犯了“原罪”,但它畢竟還是能給人們一些安慰的,我們大家好好忍著吧!等到純粹而徹底的市場經濟建成之日,便是我們重歸伊甸園之時。可是如果稍稍動腦筋想一想,事情就沒這麼簡單了。

現在中國的市場經濟肯定不是純粹的,但市場經濟的基本格局已經形成,我們生存其中的基本社會關系已經按市場經濟的邏輯進行了重構。如果現在我們面臨的問題乃至罪惡與市場經濟的邏輯有關,上述似是而非的說法恐怕就要被劃上個問號了。市場經濟的邏輯中最重要的,也是最受推崇的是“理性”或曰市場理性,即趨利避害,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如果以市場理性審視在周末街頭和深深夜幕中將行人撞倒又逃之夭夭的司機,似乎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合市場邏輯的行為。他們是在趨利避害呀!如果他們顧及被害者,他們就要承當責任,如果能一逃了之,豈不就實現了利益最大化?!當然,如果肇事逃逸後被抓獲,就要負更大的責任,可能落個利益最小化。但那就屬於是搏弈中的問題了。我們甚至也不能說逃逸的司機輕視生命,不尊重人。他們不是在逃命嗎?他們在保護自己,他們不也是人嗎?由此,抽象地說“尊重人”、“以人為本”似乎失去了意義。在人們的利益沖突面前,“以人為本”?到底是以誰為本?以自己為本,還是以他人為本。珍視生命,除去自己的生命以外別人生命要不要珍視?現在調門很高的各類視市場經濟為人間樂園的“人學”,如果不能在人們由於“理性”而產生尖銳沖突面前自圓其說,不是顯得很虛偽、很空洞嗎?

還有的朋友說,現在生活中各種失範的現象歸根結底是因為法制不健全,而健全的法制是市場經濟賴以生存與發展的最重要的制度條件。法制確實非常重要,健全的、無所不在的法制可以說是個“最優方案”,足以規範和制約市場經濟條件下各種社會行為。但“最優方案”所要求的前提條件是最嚴格的,成本往往也是最高的。要用法制規範和監督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千千萬萬個以個體利益為本位,隨時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個人,其成本和難度可想而知。法制必須充斥全時空,因為每一個體都是潛在逾規者,甚至是潛在的罪犯,必須予以管制與監視。假定采取“人盯人”的方法,全體社會成員可一分為二,一半是小偷,一半是警察。即使這樣問題也還沒有解決,誰來監督警察呢?若換個辦法,以少數人監視多數人,或許可以提高效率。比如:要防範車禍後逃逸的犯罪,就需要在所有的路口和所有的路段裝設監視器。由此推而廣之,我們又需要對所有的人,在所有場合進行監視。因為犯罪不僅在街頭。若真的照此辦理,豈不是對人的極大的不尊重嗎?如此這般,置人格尊嚴於何地?

雖然,這是在邏輯中將市場經濟中的矛盾演繹到極致。但生活中這樣實踐並非沒有。當年那位呼喚《人,啊人》的作家,不是被另一位更加“大寫的人”在追求其利益最大化的過程中加害了嗎?

我知道,今天無論是灑在街頭的血還是寫在紙上墨,都不足以說明什麼,它們還遠遠不夠。人們還在期盼著、等待著那個健全的、充分的、純粹的“市場經濟”。是否存在那樣一個理想的狀態呢?那就要等到它出現才能證明它自己。相對於那樣一個了不起理想狀態,20年是不夠的。但我們還要等多久呢?我在尋求著答案。當我讀著那些據說可以解答這類問題的高深晦澀的宏論時,腦海裏總浮現出那幅圖景: 一個被撞飛的人,汽車的沖力如此之大,她像一片樹葉在空中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