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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散文:沸點及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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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

【明心網】 沸點之一

“把水燒成攝氏一OO度,便到達它的沸點。”

物理老師是如是說。

到沸點的水會忍不住喧嘩起來,跳躍起來成為有聲音有動作的水──這一點,物理老師沒有說,是我自己燒茶時看到的。還有,其實不單水有沸點,萬物都有其沸點。

一鍋杜鵑被地氣熬了一個冬天,三月裏便忍不住沸沸揚揚起來,成日裏噴紅濺紫,把一座死火山開成了活火山。我每走過盛開的杜鵑都忍不住興起一份自衛本能,因為害怕,怕自己有什麼脆弱的部分會被燙傷或灼傷。杜鵑有它不同的沸點,在攝氏二十度便已經沸騰的不可開交了,而且,正如當年瓦特所看到的一樣,沸騰的杜鵑是會撲突撲突的把綠葉的鍋蓋掀掉的。杜鵑粉色的氣泡一滾一滾的往上冒,冒到最盛時,破了,下面的又再湧下來……,這鍋騷動一直要鬧到五月,才漸漸安靜下來──奇怪,在他沸滾時你以為他也許就要這樣地老天荒不甘不休的鬧下去了,但一到五月,他居然收了心,徹徹底底的恢復了正常,並且,重新把綠葉的鍋蓋蓋嚴,裝成一副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的樣子。至於那曾經沸揚過的,竟像少年日記中的詩句,是一環只有他自己才能記得的秘密。

沸點之二

梔子花的沸點是另外一種,一切香花如桂花,如珠蘭,如七裏香如夜來香、水姜花和素馨等,都是在空氣裏暗暗的沸滾。

有時我會想,如果我瞎了,看不見黃撲撲的相思樹上絨花,則我只好憑記憶在聽覺喚回綠繡眼或白頭翁的叫聲,它們叫得特別瘋狂的時候,便是春天最好,花事最鼎盛的時候!

而如果又瞎又聾呢?憑鼻子吧,春天是可以用嗅覺偵察出來的。如果有一天,我垂垂老去,茫茫其視而漠漠其聽,到那時只要一陣風來,風裏有梔子花暗自沸騰的香息,我就仍然能意會出那秘密的幽期──“我和春天有一個約會!”他派梔子花來叫我了,我已經是耄耋的老婦,但我仍能辨識他使者的信息,一叢梔子花的氣息,那時我會急急的找出我的短靴來,急急的走入陽光裏,去赴春天的約會……

有的花以色沸騰,有的以芬芳沸騰,他們的沸點有的是二十度,有的是二十五度,而我的血亦另有其沸點,那是三十六度半,屬於常人的體溫,它成天在我心臟的鼎鑊裏撲滋撲滋的翻騰,以顏色,以氣息,以一種生命所能擁有的最好的溫度。

春天的信仰

其實春天的時候,我打算做個不設防的人,什麼神話什麼謠傳,我都一概擬予接受。既然菩提總是欺騙我們說它是一棵樹,既然明鏡老是騙我們相信它是一座妝臺,且讓我相信初伸的羊齒蕨真是一種巖縫中長出來的鋸尺的植物,而鳥聲也的確是樹上變鳴的音樂,並且桃金娘也真的是粉色的鑲嵌藝術,東風的確在枝柯間安排過他的訪蹤──不管六祖惠能如何看出萬物的幻象,我只打算在春天做一座不設防的城,並且迷信一切幻象。事實上,相信神話並不比相信哲學更為荒唐?

可是,碰到黃,在三月,情形又不同了。許多年前,我們一同做助教的時候,總是天天見面的,他因長得濃眉大眼,被大夥打趣叫成“黃小生”,他也一邊傻笑一邊居之不疑,興致好的時候他也仿平劇念白回敬我一句“小姐”。

我們許多年不見了,今年春天因為課程排在同一天下午,所以又常見面了。那天下了校車,步上文學院臺階的時候,他興奮的說:

“我帶你去看,有一棵白杜鵑裏面居然長出一朵紅杜鵑來了!”

我一時沒有回話,我說過,春天一來,我是打算什麼都加以相信的。

“真的,真的,我不騙你,我帶你去看,一朵紅杜鵑,長在白杜鵑裏面!”

我怎麼會不相信呢?春天每一秒鐘都在變魔術,枯枝可以爆發成紅雲,黃草可以蔚織錦毯,多相信一則神跡有什麼難?但看到黃那種熟見的憨氣就忍不住使詐起來,我淡淡的說:

“真的啊?”

“真的!真的!我本來也不相信,我帶你去看!”他著急起來,顛來倒去的只顧說:“是真的,你去看就知道。”

我們一下就走到“魔術現場”了,半人高的小叢白杜鵑果然有一朵紫紅的開在那裏。

“你看,你看,”黃說,“我沒騙你吧!我說的嘛……”

奇怪的是,我當時竟一點不覺驚訝,白中有紅如果是奇異不可信之事,百分之百的純白不也同樣可驚可詫嗎?反正,我早已徹底投降了──在春天,每一件事都可以是可能發生的“不可能”。

“它是有道理的,”黃仍然好意的一直解釋不休,“你看,因為這棵白的長在那棵紫紅的旁邊,久而久之,就把顏色染過來了──你看好些白花的花瓣上都有紫紅色的斑點和線條呢!”

我仔細看了一下,果真如此,心裏猛然想起白素貞的故事,那一心想修成人身的千年白蛇啊,最後終於修成女身了。那些白杜鵑也是如此想一一修成紅杜鵑嗎?當頭的一朵已修成正果,其余還在修煉之中──然而,這也是一番多事吧?白素貞如果讀過莊子的齊物論,應該知道做一條飛溪越澗的山蛇,並不比人間的女子為卑賤啊!但大概春天總使人不安心和不幹心吧?所以白素貞想修人身,所以許仙想去遊湖,所以一樹白花躍躍然的想暈染成紅色,這一切,也只是春天裏合理的“不合理”吧!

上課鐘響了,我們匆匆走回教室,一路上黃仍然叨叨念念的說:

“不看到真不相信呢!白杜鵑裏會開出一朵紅杜鵑來……”

我一直沒有告訴他,我是什麼荒唐之言,什麼詭異之說都肯相信的──在三月,在春天,在上我的小說課和他的老莊課之前。@


──轉自爾雅出版《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