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秋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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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網】十月中旬的一個下午,偷得浮生半日閑,我放下公務、家事及兩名幼子,獨自一人搭上一條遊輪,沿哈得遜河北上,開始了我居紐約五年來的第一次觀賞深秋紅葉之旅。
遊船上的人並不多,我踱到空無一人的後甲板上。我曾在新英格蘭住過幾年,對於盛秋森林的美麗並不陌生。十年前剛來美時,也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十月天,我隨著幾位美國同學坐船遊康涅狄格河。第一次見到層巒重疊的深紅、艷紅、金橙、淺黃各種色彩,沿著河水不盡綿延,交相鬥妍,更有那繽紛絢麗的色彩在河中的倒影,隨著河水的輕波蕩漾,像是畫盤中的水彩被輕輕攪動成渾然一色,分不清是深紅、艷紅還是金橙、淺黃,只留下夢裏才有的朦朧顏色。只記得我當時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動一下,生怕一眨眼,這美麗的夢境就離我遠去了。美是什麼呢?那是一種攝人心魂的力量,在她面前,在那一瞬間,我忘記了身在何處,自己是誰,要往哪裏去。不由得變成個孩童,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癡癡地傻笑,幸福得想哭,完全到了一種渾然忘我的境地。
人一生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卻可以多次欣賞到同樣美麗的秋色,這是何等的幸事!十年後的我,站在哈得遜河的遊船上,註視著眼前這盛秋的森林,卻不再感到它是個夢,它相對於我們的生活,反倒更為真實。人有了經歷後,往往感嘆世事如煙,一切我們身邊熟悉的東西,以為真實的人生,稍縱即逝。青春美艷的肉體會衰老,變了面目;辛苦攢集的財富會在一朝化作烏有,不復再來;摯愛的親人好友會突然不辭而去,天人兩隔;一個城市的雄偉標志會在瞬間倒塌,安寧不再。經年的戰火停息,硝煙散盡之後,人世已面目全非。我們對自以為屬於自己的東西能把握多少呢!而這美麗的秋色,卻年年如期而至,年年燦爛,亙遠如常。
林語堂說得好:“當我們承認人類不免一死的時候,當我們意識到時間消逝的時候,詩歌和哲學才會產生出來。這種時間消逝的意識是藏在中西一切詩歌的背面的——人生本是一場夢;我們正如在一個落日余暉反照的明朗下午劃船,沿著河劃去;花不常好,月不常圓,人類生命也隨著在動植物界的行列中永久向前走著,出生、長成、死亡,把空位又讓給別人。等到人類看透了這塵世的空虛時,方才開始覺悟起來。”
人間世事,何為真?何為幻?何為家?何為旅?故鄉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是家,這眼前通達輝煌的盛秋森林又何嘗不是家呢?遊船沿著河,緩緩地向前駛去,四周溫和而絢爛的秋色將我包圍,清柔的風吹著,和熙的陽光照著,我一時恍惚有了置身於摯友之間的感覺,又像是幼時睡眼朦朧之際貓在母親的懷裏。我本是個木訥的人,在熱鬧的人群中內心常常是寂寞的。此時,我獨自一人,在這遊船的後甲板上與秋風秋色秋陽為伴,卻絲毫不覺得孤單,心裏恬靜而快樂。
這時,一個年輕女孩朝後甲板走來,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站定,背向著我,胳膊搭在欄桿上,將頭埋在雙臂裏。這女孩最初引起我的註意,大概是因為她漂亮的金發編成了一根粗大的辮子垂在腦後,這樣的打扮不常見到。過了一會兒,我發現這女孩像是在哭泣,因為她的肩膀在微微顫動。莫非她遺落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我躊躇了片刻,還是向她走去。
“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嗎?” 我輕聲地問。
她擡起頭,強作的笑顏掩不住滿面的淚水。“對不起,我一時失控了,我只是想起了一個人。”她掏出一張紙巾,擦去淚水。看得出這女孩還非常年輕,頂多二十歲的樣子。一雙淺藍色的大眼睛明澈如水。
“噢。希望你能感覺好點。”我不想探聽這女孩的隱私,轉身準備離去。
“我哥哥……,我哥哥在這次世貿大廈的恐怖襲擊中喪生了。”她突然在我身後輕聲說。
我怔住了,一陣悲哀襲來。我轉過身:“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女孩似乎沒聽見我說什麼,眼睛茫然地望著遠處,接著說:“他當時在二號樓的93層上班。爸爸幾天前才認領了他的遺體,他不讓我跟著去。媽媽遭此打擊,一直病在家裏。”
我無法說什麼,但淚水已經模糊了雙眼。
女孩接著說:“出事前的一個周末,哥哥還回家慶祝了我的二十歲生日呢。他還買了一個特大的泰迪熊送給我。當時我們多快樂啊!可怎麼沒幾天,一切都變了呢。我不能相信永遠再也看不到他了!”她再也忍不住,在我面前痛哭起來。
我走上前去擁抱她,輕拍著她的背,等她稍微鎮靜些,又放開她。該怎麼向這年輕的姑娘解釋人生的真實和虛幻呢?我嘆口氣,說:“你要知道,生活是殘酷的,總是不盡人意。我們受佛家影響的東方人愛說‘人生無常’。生活中很多東西都不是我們能控制的,更不能預料。如果你是基督徒,你應該知道‘把一生交給神’這句話。那就是說,接受我們的遭遇,恒久忍耐,只做我們能做的事,但做好我們能做的事。現在對於你,所能做的就是堅強起來,快樂地生活,你這麼年輕,該有多美好的未來啊!哥哥走了,但重要的是你們兄妹曾有過的快樂時光是真實的,是永遠不會在你心中淡忘的。這就夠了。”
女孩仰起頭,粲然一笑:“謝謝你!這些天來我想了很多,慢慢地接受了這個現實,也覺得自己突然長大了不少。今天出來,就是想欣賞這美妙的秋色,讓自己開心一些。但你的話確實讓我受益,我得到過很多朋友們的安慰,但都沒有你的話有力量。非常謝謝你!”
我微笑著說別客氣,但心裏快樂得很。我顯然幫助了一個初涉人生的年輕人。
此時天色漸晚,遊船已順河而下,駛向歸途。夕陽的光輝開始將大半個天空染成金色,夕照下的盛秋森林更加顯得壯麗,與夕陽交相輝映。我忽然有所領悟,夕陽之美與盛秋森林的美,是多麼相像啊!都是一種閱歷之後的成熟與雍容,是氣度的豁達與恢弘,是意境的豪邁與深遠,是在磨難中的曠達忍耐,是到達了頂峰的燦爛輝煌。正如一個奮鬥過後的中年人,歷盡了滄桑與愛情,不屑再說愁,卻只發出“天涼好個秋”的感慨;對周遭的人和事,不再激憤,不再計較,不再認真,只是從容不迫,只有寬容大度,只會微笑不語。老子的“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說的正是真正熟識世故者的簡樸。我又想起讓我大為激賞的余秋雨的話:“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於停止向四周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並不陡峭的高度。”余秋雨用這幾句話來評論蘇東坡仕途遇挫,被貶黃州,在淡泊與靜定之後再度輝煌,寫出傳頌千古、氣勢磅礴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東坡在黃州期間,是四十四歲至四十八歲,正值中年。
我又想起了愛情。年輕人執著於愛情,將愛情視為生命。中年人看透了激情意義上的愛情的虛幻,他們心中的愛情,是經過了激情的蕩滌最終沈澱下來的愛和祝福。哪怕愛的人已經遠離,心底存留下來的思念和祝福卻是真實的,堅定的,永遠的。這種愛如此真實深切,它帶來的是心靈的平靜和快樂。正如這夕陽與盛秋森林所展示的深沈悠長之美。青年人的熱情率真使他們可以為愛情犧牲,但真正懂得愛情的卻是飽嘗愁滋味不願再說愁的中年人。
人間萬事,何為真?何為幻?何為家?何為旅?在塵世徒然的勞碌紛爭與完全逃避人生責任之間,取得一種平衡,一種中庸,是最智慧的人生態度。這種態度的基礎則是無憂無慮、心地坦白、恬淡自適的理想人格。人世間惟愛最珍貴,這種愛超越在男女愛情之上,是親情,是友情,是對陌生人的友善,是對世間萬物的憐惜。當這種慈悲和愛灌註我們的心靈的時候,我們才活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真實,更為安祥。人生走到了盡頭,愛是惟一能存留下來的東西,是惟一能給我們安慰、能讓我們信賴與托付的東西,因為它是存在於我們的心靈之間的。
心中有愛的人,四海為家。明月清風,草木山水,花鳥蟲魚,在他眼裏都成了有情之物,都給他帶來快樂。智者多為真性情之人,世間萬物在他看來都有其美,他的心也往往純凈快樂如孩童。難怪莊子說:“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又聽人說,我心本無家,心安便是家。這句話道盡了人生快樂的秘密。每個人的一生,大都經歷了覺悟、成熟和超脫的過程。心靈歸於安祥寧靜便是目的和終點。
不覺碧山暮,秋雲深幾重。天色更晚了,我腦中湧出李白的兩句詩。但碧山實在是不妥,因為暮色中仍然依稀可辨盛秋森林的絢爛色彩,只是更多了一層凝重。該回家了,我想。家,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同的具體的概念,不管是母親殷切盼望的眼神和慈愛的笑容,還是妻子燒好的熱氣騰騰的晚餐。對於我,則是兩個孩子清澈明亮的目光和稚嫩清脆的笑聲。當人生如夢的蒼涼感襲來,總是兩個孩子那毫不設防的純真、毫不掩飾的歡樂將我拯救,讓我重歸愛和歡樂的溫暖。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有一絲興奮。萬聖節就要到了,買的那個大南瓜還沒有雕呢。趕緊回去問豆豆,是想要個兇臉的還是個笑臉的?我猜多半是笑臉。
發稿:2005年8月15日
更新:2005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