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窗分得讀書燈
打印機版 | 【投稿/反饋】 ◎流沙河【明心網】昨日清明,大慈寺中茶聚,座設東廊。微雨而寒,友聚不多,頓生寥落之感。談到詩,忽想起宋人的一首七言絕句來。詩曰:
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蕭然似野僧。
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得讀書燈。
《千家詩》上面的,少時一讀成誦,至今背得。作者是誰,倒忘記了。想起這首詩來,實與眼前景物無關。清明賞花,好些年都未去過了。不看花也活得上好,何遺憾之有哉。酒,素來不沾一滴,何用嘆無。友聚不多,感到寥落,亦不足減我清淡的興味。至於乞火讀書,更與現代城市生活相去十萬八千裏。夜晚要看電視,沒有興趣讀書。這首詩從腦內跳出來,只因為寫照了古代的一個讀書人,他曾經在清明節那天陪伴過我,安慰過我。
那是六十年代“文革”前的事了。當時我以待罪之身,在成都北郊鳳凰山麓勞動改造。生活艱苦。此處有小農場,省文聯的,田疇數畝,房屋一座,人員二三。我在農場種棉花,種油菜,餵豬,煮飯,皆甚努力,不敢稍有公私過犯。夜晚燈下攻讀古籍,興味盎然。場長偶爾勸導我莫再讀書,但是並不禁止。有一日,他來說:“流沙河,你要爭取摘帽,不要再讀這些古書了。摘了帽,安個家,才是辦法。這農場哪能是久留之地啊”隨即抱來厚厚一疊《紅旗》,這是當時中央辦的政治思想月刊,放在桌上,叫我學習這個。還說要幫助我早日摘帽,使我深受感動。此後多日,有空就學《紅旗》,一本接一本,枯澀如嚼紙,都忍了。只是天一黑,心就慌,掛牽著已讀大半部的《說文解字段註》,總想讀完。終有一夜,拋開《紅旗》,溜回許段二君那裏,繼續鉆研漢字的形音義,興味依舊盎然不減。鄉間夜靜,燈下攻讀,四野空寂,特別專心。加之白日勞體,大腦休閑,夜來作用,非常活躍,十分敏悟。往往多有獨見心得,不免沾沾自喜,差點要說自己是天才了。
當時我33歲,右派帽子已戴八年。這年清明那天,我在日記本上,除記白日勞務,還記夜讀書籍。有趣的是,我把這首寫清明的宋詩也錄入當天的日記了。尤可異者,第二年的清明又錄入這首詩。那天我是怎樣想的,已難查明。用現在的想法去逆推,那是“今擬”,難免失真。回頭再讀此詩,或能探索出一些意識活動的蹤跡來吧。
好詩能讓我們不知不覺進入其中,仿佛這是我們自己做的。反之,壞詩讓我們只看見作者在那裏宣傳,或根本不宣傳,只表一些難懂的事。這首宋詩如此清澈明曉,不但不必,也無法翻譯成語體新詩。在茶座上,我才念出來,友人就懂了。詩以“無花無酒”映出冷淡生活,雖無戴帽勞改內容,亦能在形式上與我當時艱苦日月相通,故能進入其中。若作“貪花醉酒”,我便進不去了。“興味蕭然”在我那是當然。“野僧”我也像,無家無友,孤人一個。任他世人賞花飲酒,詩人獨自點燈讀書,不隨流俗。這一絲抗世情,固小小不足道,卻切合我心態,所以完全進入。何況文詞有簡潔之美,韻律有鏗鏘之美,可讀可聽,尤可自家娛悅。這不就是那個詩人在陪伴我嗎,在安慰我嗎。有古人甚多,他們夜夜燈下伴我慰我,誰能孤立我?我何必去怨懟沈江,吾友豈少也哉。書生不死,其故在此。
茶座上說完這一段往事,友人表示理解。回到家中,戲改此詩:“無家無友過清明,心態惶然似罪僧。白日紅旗瞞場長,晚窗偷得讀書燈。”忍不住獨自笑,覺得好玩。沒法,我油慣了,寫不出好詩來,十年前就已經改行寫文了。
翻書才知,此詩尾句有作“晚窗分得讀書燈”的。晚窗才通,曉窗不通。作者王禹,已故999年了,似乎還在。
發稿:2005年7月24日
更新:2005年7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