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老天荒

【明心網】一直，擱不下一個朋友的故事。朋友在貴州，我春節返回的日子裏，第一次的踏訪，她住在臨時過渡的房裏。兩間，光線不太好。我們說話的時候，她讀小學的兒子在屋裏蹦來蹦去，拍打一個氣球。

我聽她平靜的提及離婚，提及與孩子父親仍然保持的朋友般的交往，感慨她的沈著與鎮靜。解體的婚姻一定有著苦澀，但她只字不提。目光深遠仰看的一剎，我讀懂她的包容。孩子父親走了，與另一位女子組成家庭，而後雙雙去往深圳。五年，她拉扯著孩子長大。這其間，孩子父親久久不在意戶口的留存，但她默默守住。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還在貴州。一天上班，發現單位的人圍聚著在看一張小小的布告。我湊近去，看完了全部文字。不搞儀式、不請吃飯，兩個年輕的生命結合在一起。這就是布告的內容。我的欽佩由此而起，腦海閃現女子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我們都是彜族。她來自我的老家畢節。西南民族學院畢業後分至貴陽。我調走時，她傾力而助--她恰在人事處。分別，我們沒有聯系，直到我那個春節踏進她家。

地老天荒的故事慢慢發生，我再次返回撥響她的電話，她的聲音愉悅著，讓我明白故事中的人物全部出現--她結婚了，有了丈夫，多了兩個女兒。我決定去聽。

抵達她的住宅，過渡的階段已經結束，她搬進了新居。新居的樓房恰造在我工作時住過的那幢樓的樓址。當時，我們稱它21宿舍。她也住在裏面，都是二樓。我很少留宿此處，空關的時候居多。重造了，我竟找不到進入的門口。她迎出來，身穿黃色的大衣，落寞的情形已經遠去。進門，目光所及的家普通，但我知道，溫暖與親情彌散其間。客廳的鐵爐很旺，我坐下來，面對她的一家。他的兩個女兒擠在她的身邊坐下，她的兒子與後父靠的很緊。我驚訝他們的組合，瞬即明白地老天荒的涵義在這裏實在而厚重。她開始講述。

他們曾經相識，那時候彼此有家。他不在貴陽，是地區一級的小城。她五年獨守時他來看過她，她沒有在視線中留下他的身影。但他的心裏濃濃彌散她的笑意。漸漸，她聽到了他的故事。他在妻子患病並已經確證沒有治愈的可能時，仍然帶妻子去了北京。4個月，他睡在醫院病房的地板上，一點一點地消瘦。而妻子卻沒有好轉，且每況愈下。"回去吧，你已經盡力了。再呆下去，也沒有什麼希望。"被感動的醫生勸他，甚至連病人也感慨："有你這樣的丈夫，她這一生沒有白過。"他帶著妻子返回。妻子娘家的人將病人接回了鄉下，他們不願拖累已經盡心盡職的女婿。

這個故事讓她重新回想他的身影：不高、長得普通。但，她覺得他慢慢清晰，漸漸充滿心間。決定接納之前，他的一個舉動讓她內心真正溫暖。一夜，他走進她家，她正與幾個朋友相聚。他的目光掃過屋中，問："孩子呢？"孩子在裏間，已經躺下。他踏入，撫摸孩子的額頭，驚叫："發燒了！"瞬即抱起，往醫院而去。她是母親，還有什麼表白比得過這樣的行動？她的視線中他由遠而近。默契相許了，她去過那個小城，是出差。敲門而入時，他的大女兒在家。家中荒寂，夜黑了，她坐在女孩的床頭，兩人交談恰如朋友。簡短的接觸，女孩認可了她。"爸爸，如果你要給我們再找媽媽，只能是這個阿姨。"女孩對父親提出要求。要求正是父親的心跡。他暗然歡喜的時候妻子的臉容閃現腦中，"不行，妻子還在人世，不能對不起她。"他掩藏住心跡。

只是初中生的大女兒悄悄去了鄉下的外婆家，說服外婆同意父親與貴陽的阿姨結婚。"媽媽已經不能照顧我們，爸爸又要工作，又要管家，一個人太可伶了。貴陽的阿姨會是一個好後媽。"女孩說出自己的理由，驚呆了外婆一家。"我們考慮考慮再給你答復。"老人鄭重回答。終於，外婆一家認可的消息傳來，他和她走在了一起。

曾經，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一家雜志的編輯，他笑笑，說太老了，現在需要的是情人了、"金絲雀"之類的內容。我接過被退回的稿件，把它一直放在抽屜裏。地老天荒，我還是相信真摯。她的故事正是因為真摯而讓家的涵義圓滿。

她和他就要舉行婚禮時，她提出：他們一起護理他的前妻。孩子外婆一家拒絕了，"你有這份心就夠了，替孩子母親盡她已經不可能盡的力，照顧好她們，讓她們好好成長。"她當然做到了。在把兩個女兒轉進貴陽讀書時，她的奔波就是母親。鐵爐很熱，三個孩子一起聽父親母親的故事。這個家，他們輪流做家務，還定期舉行一些小小的晚會。我想象得到笑聲彌散開來的情形。"現在，我真的體會到什麼是幸福。"她說，不回避提及當初四周的阻攔："你瘋了，他的條件那麼不好，妻子沒有去世，又拖著兩個孩子，還不是貴陽的，你不是自找麻煩嗎？"她一笑置之，不錯，選擇幸福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她願意。

他那天也講了很多。我記住的是他前妻去世的情形。當他趕到鄉下抱住前妻時，患腦癱的前妻閉上了雙眼。冥冥之中，前妻等他最後一別。他在附近不遠的山坡將前妻埋葬，讓前妻與這塊土地永不分離。她在以後的一個清明去了，帶著三個孩子。進門，她在丈夫前妻的遺像前默默鞠躬。孩子外婆一家靜靜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所見全是自然與善意。他們接納了她。她有了一個婆家，兩個娘家。

該告別了，我拍下了他們一家的照片，他們微笑向我的時候，我撳下了一個地老天荒永遠相愛的鏡頭。

發稿：2003年5月14日    更新：2003年9月28日